班车只到县城。去往张家宝所在的长义村,还得坐驴车走二十里山路。
赶车的老汉听说他们找张老太,忍不住叹气:“可怜哟,独苗苗没了...”
山路崎岖,雨后更是泥泞难行。驴车颠簸时,陆洋不得不按住腹部,冷汗浸透衬衫。
小禾突然伸出小手,学江宁意的样子在他伤口处轻轻吹气。
“兵哥哥,痛痛飞。”她认真地说。
陆洋喉头一哽,他从江宁意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怜惜。
可怜的小姑娘,其实赵局长当时的言下之意就是这是个被亲人卖了的孩子,没人要只能送去孤儿院。
这个年代,孤儿院如何容易养这么些孩子,可送回家,要不了多长时间恐怕又会被卖。
日头西斜时,终于看见山坳里的村落。几十户土坯房散落在梯田之间,炊烟袅袅升起。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玩耍的孩子好奇地张望。
“最东头那家。”老汉指道,“房后有棵老柿树的就是。”
陆洋给他递了根烟,老汉没舍得抽,在鼻前嗅了嗅,放进了衣前的口袋。
一行三人在低矮的院墙外,泥坯垒成的房屋陈旧却整洁,屋檐下挂着成串的红辣椒和金黄的玉米。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来。
陆洋瞬间红了眼眶——老人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活脱脱就是年老版的张家宝。
“奶奶...”他声音发颤,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我是陆洋,家宝的...战友。”
老人眯起眼睛,颤巍巍地向前摸索,陆洋赶忙蹲下身体。
小禾突然挣脱江宁意的手,跑过去扶住老人摇晃的身躯,帮她把手搭在陆洋脸上。
“哎哟,这是...”老人摸完陆洋的脸,粗糙的手抚上小禾的脸蛋。
“路上救的孩子,被人贩子拐卖。”陆洋赶忙上前,“暂时找不到家人,所以我们带在身边。”
老人点点头,竟露出笑容:“小陆,先进屋喝口水。家宝的信里提起过你。”
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摆着张家宝穿军装的照片,镜框上缠着崭新的黑纱。
供桌前香炉里,三炷香静静燃烧。陆洋从怀里掏出属于张家宝的军功章,轻轻放在照片旁。
“家宝他...很勇敢。”陆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是为了救我才牺牲的...”
“知道,都知道。”奶奶用围裙擦擦手,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个铁皮盒子,“年前他写了信,这小子就说‘要是光荣了,奶奶你可别哭’。”
盒子里是张家宝从小到大的“宝贝”:玻璃弹珠、红领巾、木制小手枪...最底下压着几张泛黄的奖状和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的小张家宝站在父母中间,背后是年轻的奶奶。
“四岁,他爹修水库塌方没的,五岁,娘得了痨病,拖了一年就走了...”奶奶摩挲着照片,“就剩我们奶孙俩相依为命。”
小禾不知何时凑过来,指着照片上的小张家宝:“兵哥哥。”
屋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江宁意看见奶奶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急忙扶住老人。
谁知奶奶却笑了,泪珠顺着皱纹滚落:“是咧,家宝小时候也总追着村里的民兵喊兵哥哥。”
夜幕降临,煤油灯将人影投在土墙上。奶奶执意杀了唯一的老母鸡,炖了满满一锅土豆。
小禾饿了,却还知道把鸡腿夹给奶奶。
“乖娃。”奶奶摸摸她的头,转身从灶台角落的瓦罐里掏出几个鸡蛋,“明天给你们煎荷包蛋。”
饭后,奶奶坚持让他们睡家宝的屋子。简陋的木床上铺着新晒的被褥,枕巾上还绣着“保家卫国”四个字。小禾困得直揉眼睛,却死死拽着江宁意的衣角不放。
“我守着她吧。”江宁意轻声说,“你去陪奶奶说说话。”
“好,明天一早,我去镇上的供销社给家里买点东西。”
院子里,奶奶正在柿树下烧纸钱。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有种奇异的平静。
陆洋蹲下拿起几张纸钱放进火盆里。
“家宝八岁那年,”她突然开口,“也是从人贩子手里逃回来的。”
陆洋震惊地抬头。
“那年我带他去县城赶集,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奶奶往火堆里添着纸钱,“三天后,他自己跑回来了,脚底板全是血泡,说是趁人贩子睡着偷跑的。”
“他说爸爸妈妈已经没了,奶奶不能再没有我了。”
夜风吹动树梢,仿佛无声的叹息。
“陆同志,”奶奶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中异常明亮,“这孩子...要是找不到爹娘,就留给我吧。”
陆洋喉头发紧:“可是您年纪...”
“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奶奶挺直佝偻的背,“家宝走了,我也早晚会走,总得有人给我们上坟烧纸。等小禾长大了,就知道她有个英雄哥哥...”
月光洒在院落里,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洋想起曾和室友夜谈的“幸存者内疚”,突然意识到,或许奶奶和他一样,都需要一个继续前行的理由。
第二天清晨,陆洋带着小禾去给张家宝上坟。坟头很新,黄土上已经冒出嫩绿的草芽。
小禾学着陆洋的样子,把野花摆在墓碑前。
“兵哥哥睡觉?”她歪着头问。
陆洋单膝跪地,轻轻擦拭墓碑:“嗯,他是个很勇敢的兵哥哥。”
小禾突然凑近石碑,亲了一下上面张家宝的名字:“乖乖睡。”
那一刻,陆洋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他抱紧小禾,仿佛抱着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战友。
晨风吹过山岗,带来远处学校的钟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镇上的供销社比陆洋想象中要大些,砖砌的平房里飘着煤油和红糖混合的气味。
柜台玻璃下压着发黄的价目表,售货员是个扎麻花辫的姑娘,正用报纸卷着烟丝。
“要十斤白面,五斤菜籽油。”陆洋的声音有些哑,“再要五听午餐肉罐头。”
姑娘诧异地打量这个穿军装肩上扛着个五六岁小姑娘的年轻人。
当陆洋接着要了红糖、肥皂和两包奶粉时,她忍不住问:“同志,你这是要办喜事?”
陆洋摇摇头,他见小禾的目光落在货架最上层的铁皮文具盒上,就让售货员取下来。
“小禾,喜欢吗?”
“喜欢!”
盒面上印着卫星的图案,他又添了铅笔、橡皮和两本田字格。
“包括这个文具盒。”
当陆洋拎着鼓囊囊的编织袋出来时,已经是八九点了。
他在副食品供销社前犹豫片刻,又转身回去买了两斤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