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长平侯大寿。
姜府接了帖子,姜家一早准备,后母徐氏遣人来问,姜珏是否能赴宴。
姜珏病还没好全,前段时间,他与二妹赏荷的时候,坠了湖。虽然丫鬟将他救上来,但是到底是受了寒,养了半月,原本稍微有起色的身体又差了,眼下一颗朱砂本来应该是红色的,此时黯淡无光,变成棕色。就像一颗泪痣,坠在眼角摇摇欲坠。
哥儿的朱砂痣都在显眼的位置,长在面上的不在少数。若是尊贵一些的哥儿外出还会以面纱覆面,为的就是不让人窥探。
姜珏落水之后,面纱也丢了,不孕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他苍白着一张脸,嘴角的笑容却亲和:“你去回了母亲,我会去。”
待人走了,他捂着嘴,咳了两声。
侍女躬身:“哥儿身子还未好全,不若拒了吧……”
他笑容不减:“长平侯夫人递帖子亲自交代我去见一面,母亲虽然心疼我,但也难为。”
“你去帮我备好今日出行的衣服,莫要太过惹眼便好。”说着,姜珏又问,“今夜说沈世子也会去么?”
沈世子,是姜珏的未婚夫。
虽然很快就不是了。
那侍女答:“是……”
说话间,一膀大腰圆的妇人走进来,掀开帘子,端来一碗药。
“珏哥儿,来吃药了。”一面说,一面将那侍女赶了出去:“你去外面问问哥儿的新衣怎么还没送来?都五月的天了,夏衣还不送,若是天热起来怎么是好?”
“快去快去,若是有人为难你,你再同我说,我就是闹到姜大人那去,也要惩戒那欺主的狗东西!”
来人是姜珏的乳娘,唤做陈姑姑,是姜珏母家带来的忠仆,被赐了主家姓氏,脱了奴籍,却在姜珏的母亲死后一直侍奉姜珏左右,她丈夫早死,故一儿一女也随姜珏差遣谋生。
这姑姑泼辣也不是一两日,侍女哪里敢不从,连忙跑开了。
“姑姑,这些事让底下人做就是。”姜珏这才露出点真切的笑意。
“底下人底下人,这院子里都成筛子,哪有什么尽心的人!!老天不长眼,任你那恶毒心肝的继母婆娘欺你!四月天!天可怜见,好好的叫你出去一回,我还以为他们转了性情,没想就把你往湖里推!丧良心的东西!你这病了才起身,外头那些脏心肝的就编排你骗婚!骗他娘的屁!老妇我没见识!但是也知道当年是那永辉王向夫人求了你去的!!订婚信物也是八抬大轿送来的!!不要脸的腌臜东西!也就欺负咱们主君去的早!”骂着骂着,她眼眶又湿润起来。
自从姜珏落水病了之后,陈姑姑每日都要骂上一遍。
姜珏乖巧地接过药喝下去。
那么苦的药,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心疼的陈姑姑又抹了一把泪。
被陈姑姑盯着喝了药,又吃了半块点心,姜珏这才哄得陈姑姑说:“姑姑,今夜宴会多有不便,你让巧儿姐陪我去可以么?要辛苦她一趟,我让人专门买了花生糖谢她。”
陈巧是陈姑姑的亲女,早就许配人家,孩子都三岁了。陈姑姑哪有不应,点头连连:“本来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去,哪里要什么糖,就你惯着她。那花生糖你记得莫要碰,你吃不得,姑姑明儿给你买其他糖吃。”
“今夜有风,你多穿一件衣服,莫要再学什么美不美俏不俏的,记住了么?”陈姑姑说着又心疼,“那日让你穿多件夹袄也不肯穿,指不定穿了就不会躲在角落避风,不避风,就不会落水……哎,也还好那日你也没穿,不然……”不然落水打湿了夹袄,怕是救不上来。
翻来覆去就说着心疼的话,姜珏也不打断,就笑着听,眉眼柔和。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右边脸上的一个浅浅的酒窝,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因为有些女相,反而透出更多的婉约神态,眼下一颗痣仿佛垂泪,惹得人心生怜悯。
这世上关心他的人就这么几个,每一份关爱都弥足珍贵。
“姑姑,外头可有什么新鲜事?”
“倒是有,昨日里公主府的二公子惊了太子的马,今日天家就罚了徐二公子禁闭,”说起这个,陈姑姑当下就把昨日听来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要我说,徐二公子也太没规矩,就当街去拦太子爷的马,更是不把他姐姐的名声当一回事,就当街说什么姐姐被辱,人家太子爷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你说冤不冤?还好太子爷没事。”
姜珏垂下眼睫。
记忆里没见过太子,但是姜珏曾见过魏清君妃,魏君妃貌若谪仙,一颦一笑都夺人心魄。
想来太子也必定不俗。
只是这样谪仙一样的人物,居然也会如此受屈么?坠马如此危险,居然只得了对方不轻不重的禁足。
搞得好像当朝太子比不上一个公主府的少爷似的。
所以真不怪沈家要退亲。
毕竟姜珏的后母徐氏,就是因为徐驸马而搭上公主府这一条线,在长安新贵里面长袖善舞。
长公主巴结惠帝,后母徐氏巴结长公主,世人便巴结徐氏。
好在太子聪明又反应快,当街那三句话极有条理,若是太子受伤重了无法言说,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委屈。
姜珏不太能外出,一来身体不好,二来身份尴尬,也没有什么好友。好在陈姑姑不是奴籍,经常在外走动,他得知的消息也不少,反而比一般的闺阁哥儿姐儿的消息多一层。
陈姑姑又陪着姜珏说了会儿外面的事,这才催着姜珏上榻休息一会儿:“这病一定要快些养好,您心思重,我不好劝,只是不过多久就是太后寿宴了,到时候那位也来,您这身子骨…”
说不下去,陈姑姑抹一把泪:“哥儿,先躺会儿,今夜宴会来回折腾想必累得很,晚些时候我把巧姐儿送来陪你。”
姜珏含笑道谢,也确实精神不济,躺下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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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头,东宫人仰马翻。
“我的太子爷!您就别去了!长平侯生辰,礼送到了,心意自然就到了!”兰语哭着喊着跪在地上,看着秦过坐在那里挑衣服,吓得泪水涟涟:“如今奴才要是放您去了,明日君妃怪罪起来!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用啊!!”
秦过没搭理,挑好了一套长衫,在身上比划一下。选好了衣服,再去挑选发冠和佩玉。
挑挑拣拣,选了最好看的一套。
“滚一边去,碍眼的东西,”秦过嫌弃的一脚轻轻踢在兰语的肩膀,把人踹了个仰面,兰语滚作一团,兰言上前扶了秦过一把,憋着笑哄:“殿下仔细着踢,莫要累着脚了。”
待到秦过换好衣服,上衣黑色象征天,下裳浅红象征地,纹饰六章,佩戴远游冠,饰以金博山。完了照照镜子,镜中人眉眼卓绝,矜贵非常。左看看右看看,满意了。
唯一碍眼的就是他的额角带了一块刚结痂的疤痕,有两个拇指盖那么大。
“啧。”秦过不开心。要是早点穿来,就把那徐二公子踩死了。
小黑龙战战兢兢:【抱歉主人,下次我一定会早点传您过来的。】
为了自己不被关小黑屋,它继续说:【主人,您这样子非常帅气,一点点伤疤瑕不掩瑜!】
秦过虽然不太满意,但是也无可奈何,在两个侍从面前转了转圈:“孤今日美不美?”
哪里不美?他的君父是长安最美的哥儿,凭借一张脸坐稳秦惠帝后宫最宠爱的位置,整整二十年啊!
他这张脸比起魏君妃,还多了些英气,飞眉入鬓,目若朗星,更是天上有地上无的。
兰语兰言疯狂点头,一副被秦过迷晕了的样子。
秦过又问:“我与那沈家世子比,如何?”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沈家世子比,但是兰言嘴比脑子快,说:“太子殿下就是天,沈家世子就是您脚底的泥,天人哪里需要和地上的泥土比呢?”
秦过满意了,随意丢了一块金子给兰言:“很好,赏你。”
兰言喜滋滋,兰语欲哭无泪,还要再劝,被兰言一把拖住。
眼见着秦过带着竹青竹明两人都要出门了,兰语还在垂泪:“你们怎么不拦着啊,殿下的伤还没好全呢。”
兰言敲敲兰语的脑袋:“你真傻,太子昨日晚上就开始让人备新衣和车马,早就准备好要出去了,你哪里劝得住?竹青和竹明都和君妃说了,君妃都拦不住,咱们太子昨日那一摔,主意都摔大了呢。”
“你说……殿下这是去干嘛啊。”
兰言咬了一口金子,笑眯眯地说:“君妃都管不住太子,你我哪里能管?你莫要愁眉苦脸啦,今夜我请你吃果子呀。”
兰语只有一种惆怅和忧心:“我就是担心殿下,这昨日才伤着,大夫虽说没有大碍,但是哪里今日就能这么往外跑,要是生病了,岂不是平白让君妃担心……”
兰言讲不听,索性堵着耳朵跑一边去了。留着兰语委屈巴巴:“好吧好吧,我不说了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