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春,长安的桃花落在平阳侯府飞檐上时,明珠正带着妹妹琉璃在廊下练舞。她腰间九枚金铃随着旋身轻响,琉璃数着节拍,忽然看见侯府角门闪过明黄色衣角——是天子车架。
“记住,你叫琉璃,十五岁。”明珠攥着妹妹的手往宴客厅走,袖口的桃花香粉簌簌掉落,“等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出声。”
刘彻坐在首座,指尖叩着案几上的和田玉镇纸。他盯着舞池中央的明珠,看她腰肢转过第七圈时,金铃突然卡住丝绦。那抹停顿让他想起陈阿娇摔玉簪的模样,心口忽然钝痛。
“此女颇似李夫人当年。”他对身边的韩嫣说。少年侍臣低眉顺目,耳坠子晃出细碎金光:“陛下慧眼,明珠姑娘确有七分神韵。”
琉璃躲在屏风后剥核桃,指甲缝里渗进果肉汁液。她看见皇帝起身时碰翻酒樽,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明珠衣领往下淌,在她后颈朱砂痣旁积成小洼。那痣是今早用凤仙花染的,琉璃帮着捣花瓣时,闻见混着胭脂的血腥气。
初更天,明珠被抬进永巷偏殿时,鬓边金步摇只剩半支。她攥着琉璃的手腕往床榻下塞东西,冰凉的金属硌得手背生疼:“去库房...把那架箜篌...”话未说完,便被殿外脚步声打断。
刘彻的玉佩在月光下晃成白影,他指尖挑起明珠汗湿的鬓发,忽然笑了:“朕想起件事——陈皇后被废那年,也穿了件月白襦裙,跟你今日这身一模一样。”
明珠没说话,低头去够枕边的琴弦。断了的丝弦在她掌心割出细痕,像极了昨日在侯府,她用银簪划开琉璃眉心的模样——说是要仿卫子夫的斜红妆,却不小心见了血。
“陛下可还记得《关山月》?”她拨弄琴弦,漏风的宫商角徵羽里,混着掖庭远处的夜泣。刘彻突然攥住她手腕,金铃散落满地,有颗滚到琉璃脚边,映着她发白的脸,像极了去年冬至,明珠偷塞给她的糖霜丸子。
“李夫人临终前,唱的就是这支曲子。”皇帝的声音混着酒气,“她说‘遗世而独立’,朕至今不明白,到底要多狠心,才能把 loved one 扔在病榻上独自赴死?”
明珠的指甲掐进他手背,却在抬头时换上柔笑:“陛下该问卫皇后——当年她在霸上送别陛下,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椒房殿看新人换旧人?”
刘彻猛地推开她,玉佩穗子扫过妆奁,胭脂盒滚落在地。琉璃看见姐姐眼底的光碎成齑粉,像极了老家灶台上的琉璃盏,被她失手碰碎时,月光碎了满院的样子。
“你以为自己是陈阿娇?”皇帝扣好玉带,声音冷下来,“她至少有个好母家,你呢?不过是侯府调教出来的玩意儿...”
殿门“砰”地关上时,明珠忽然笑了。她捡起地上的金铃,用簪子撬出里面的铅块——那是她昨夜偷偷换的,为的就是让铃铛在关键时刻哑掉。琉璃这才明白,为何姐姐总说“真声不如假声妙,响铃不如哑铃巧”。
“去把箜篌抱来。”明珠擦去嘴角血迹,“还记得我教你的《白头吟》吗?等会儿你在廊下唱,要让路过的掖庭令都听见。”
琉璃抱着霉斑遍布的乐器穿过永巷时,看见提着食盒的老宦官。他眼角有颗朱砂痣,像极了今早替明珠梳妆的女官——那人中午就被发落去浣衣局,说是偷了皇后赏赐的蜜渍金桔。
箜篌弦断在子时三刻。明珠的指尖渗着血,在琴弦上按出《关山月》的调子。琉璃站在廊下,看月亮掉进太液池,碎成千万片银鳞。她开口唱《白头吟》,尾音颤得像秋风中的枯叶:“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意料中的脚步声从东侧传来。卫长公主的车架停在檐下,金镶玉的帘子掀开条缝,露出半张敷着珍珠粉的脸:“何处歌声?竟比本宫的鹦鹉还凄切。”
明珠猛地推开琉璃,自己扑到公主车前:“奴婢罪该万死!只是想起家乡老父病重,忍不住...”她抬起头,脸上胭脂糊成泪痕,后颈朱砂痣在月光下格外刺目,“求公主殿下开恩,让奴婢出宫侍疾!”
琉璃攥紧裙角,指甲抠进掌心。她知道姐姐没有父亲——三年前黄河决口,全家都被埋在淤泥里了。所谓病重的老父,不过是她上个月在市集买的老乞丐,此刻正躺在永巷角门,等着拿赏钱。
“倒有孝心。”公主拨弄着护甲上的红宝石,“但宫规森严...这样吧,你去尚衣局绣百幅《女戒》,若能在端午前完工,本宫便替你求恩旨。”
车架走远后,明珠忽然瘫坐在地。她扯下鬓边金钗,对着月光端详:“看见没?这是今早韩嫣给的,他说陛下昨儿梦见李夫人,要找能弹《关山月》的...”
“可你根本不会弹!”琉璃抢过金钗,尖端还沾着胭脂,“万一露馅了,会被打死的!”
姐姐忽然掐住她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还记得咱们怎么进的侯府?娘把你卖给人牙子时,我抱着你跑了三里地,最后被打断三根肋骨——现在有机会爬上去,你想回去吃馊饭?”
琉璃看着她泛青的眼窝,想起这些日子她半夜起来练琴,指尖全是血泡。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破窑里,姐姐把唯一的窝头掰成两半,说“等我长大了,要让琉璃天天吃蜜饯”。
“我帮你。”她捡起地上的箜篌,琴弦划破指尖,“以前在戏班,我见过琴师调弦。”
卯时三刻,明珠被带进宣室殿。刘彻斜倚在榻上,手里把玩着新得的玉蝉。他看见她腕间多了道红痕,像条小蛇盘在苍白的皮肤上——那是琉璃用簪子划的,说是能添些“病西施”的韵味。
“听说你要出宫侍父?”皇帝敲了敲玉蝉,蝉翼上的金粉簌簌掉落,“卫长公主可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才。”
明珠低头叩首,金铃却没响——她早就把铅块重新塞了回去。琉璃躲在帷帐后,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像极了当年看杂耍时,胸口顶着火盆的黑熊。
“陛下可知,李夫人临终为何不肯见您?”她忽然抬头,睫毛上挂着泪珠,却笑得比桃花还艳,“因她知道,留不住的人,不如让他记住最好的模样。”
刘彻猛地坐起,玉蝉“当啷”掉在地上。明珠从袖中取出断弦,那是她用自己的头发搓成的,在晨光中泛着棕红:“昨夜弹《关山月》,弦断惊了圣驾,奴婢特来请罪。”
皇帝盯着她指尖的血痕,忽然想起陈阿娇被废那天,也是这样跪着,腕间东珠手串断了线,珠子滚了满地。他伸手握住她手腕,触感像冬日里晒暖的绸缎:“再弹一曲,朕赦你无罪。”
琉璃屏住呼吸,从帷帐缝隙里看见姐姐指尖发抖。但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她的背突然挺直了,金铃随着动作轻晃,却没发出半点声响——铅块被换成了棉花,是琉璃昨夜用自己的中衣撕的。
《关山月》的旋律漫过殿内,刘彻闭上眼,恍惚看见李夫人穿着月白长裙,站在太液池边拨弦。那时她还没染病,鬓边别着他送的珊瑚珠,说“等打完匈奴,要去甘泉宫看雪”。
曲终时,明珠已是满头冷汗。她听见皇帝说“留在朕身边”,声音像浸了蜜的刀,温柔却致命。走出宣室殿时,她攥紧琉璃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对方掌心:“记住,从今日起,我是明才人,你是琉璃女官。”
“那金铃...”琉璃低头看着她腰间,九枚铃铛安静如初,“要是陛下发现没声音...”
“他不会发现的。”明珠摸了摸后颈朱砂痣,那颜色比晨起时淡了些,“帝王的耳朵,只听得见自己想听的声音。”
夏日的阳光晒得人发昏,琉璃跟着明才人走过椒房殿,看见宫人们正往墙上糊黄裱纸。打听才知道,陈皇后昨夜殁了,死时抱着个木头人,上面扎满银针——那是她求子用的。
“听说长门宫的老太监哭了。”明才人拨弄着皇帝新赏的翡翠镯子,“他们说陈娘娘最后喊的不是陛下,是‘阿娇’——原来她进宫十年,竟没人记得她本名叫陈阿娇。”
琉璃没说话,看着镯子在姐姐腕间晃成绿影。她想起今早替明才人梳妆时,在胭脂盒里发现半片金铃——铅块掉了出来,里面刻着细小的“吕”字。那是她们在侯府时,老鸨偷偷塞给明珠的,说“关键时刻能保命”。
酉时,琉璃抱着皇帝赐的蜀锦回永巷,路过暴室时听见低低的啜泣。透过门缝,她看见韩嫣跪在地上,颈间勒着白绫,少年俊美的脸涨成猪肝色。旁边站着卫皇后的侄儿,手里攥着染血的诏书——上面写着“韩嫣与宫人私通,着即赐死”。
“明才人让我告诉你,把蜀锦裁成襦裙时,记得留三寸宽的边角。”她把东西放在门口,听见韩嫣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像极了侯府厨房里,被杀的鸭子临死前的哀鸣。
回到偏殿时,明才人正在对镜卸朱砂痣。凤仙花汁混着胭脂水,在铜盆里积成暗红的血洼:“听说韩嫣死了?”
“是。”琉璃接过湿布,看见姐姐眼角新添的细纹,“陛下连他的尸首都没看,直接扔去乱葬岗了。”
明才人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沛县土话的尾音:“当年他跟着陛下读书,说‘要做一辈子的伴’,如今不过三年...”她伸手摸向琉璃眉心,那里新点了斜红妆,“记住,在这宫里,比金铃更响的是哭声,比朱砂更红的是血。”
更深漏尽,琉璃抱着箜篌站在廊下。月亮掉进太液池,碎成千万片,像极了姐姐腕间的金铃。她轻轻拨弦,弹的不是《关山月》,而是老家的童谣。远处传来夜枭啼叫,惊飞了檐下栖鸟,却惊不醒未央宫里,那些被月光腌入味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