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豪以宴两个孩子,自小没有生母,本君教得不好,看在同为褚家兄弟的份儿上,以墨,你担待他们一些……”
褚以墨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有些受惊地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宇君脸上已褪去了方才的杀伐决断之气,倚靠椅上仿佛散尽了气力,多几分颓然与沧桑。
君上不过才活了一千余岁,正当壮年,翎君熠君的发丝都发白了,他还是青丝短髯,说话中气十足,手势挥舞有力。他想——应当只是夜色蒙了眼,现在眼前的沧桑与颓唐都是假的。
褚以墨这样想着,微微躬身,恭敬地道:“君上言重,侄儿心中从无怨怼。”
“褚以宴藏匿‘烟雀’如此之久,无非是为了借当年的旧事煽动民众,借机引导舆论,引起大家对长君身世来历的怀疑。我知道,你父母的事,一直是你的心结。”
褚以墨闻言,不禁黯然。
褚继雄抬起手,将宽袖从腕间抖落,伸出五指,缓缓指向不远处的雕花木柜。
“右边最底层,里面有一个木盒子,是先君夫人从木族带过来的,你把它拿出来,看看里面留的是什么。”
“是。”
褚以墨努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用近乎平常的语调应了一声,好不致使他听出异常来,然后从地上起身。
照着宇君的说法,褚以墨抽开了最底层的柜子,一一拿开了里面收着的杂物,最后从最里边掏出一个精雕的盒子。
盒盖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褚以墨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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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什么了?”
“里面……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
褚以墨的心仿佛在一瞬间跌落进了冰水里。
褚继雄凝望着书案,开口缓缓道:“当初,兄长初登君位,迎娶木族君府姑娘女瑛为妻,女瑛夫人离开故土,千里迢迢,来到东宇城,随身带了两幅绿帛书。后来,女瑛夫人听闻孤旅至城中的漂泊客澜见闻奇广、长于志记,十分欣赏,遂将绿帛书都赠予了她。”
“澜……”褚以墨沉吟道:“是……君夫人。”
当时的那个澜姑娘,就是如今的君府夫人,不过那时,她还没有嫁给褚继雄。
褚继雄早年间是出了名的粗武狂放,傲物不群,身边虽不乏名姬艳女,也有曾为他生下公子的,府中却一直未有正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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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以墨没想到母亲和现今的君夫人还曾有来往,意外非常。
“木族的绿帛乃珍稀之物,每几百年才出得几幅,便是女瑛夫人来,也止带了两幅,”褚继雄继续道,“所以说,当年女瑛夫人随先君东行抵御魔君时,身边并没有绿帛作书。”
褚以墨怔怔地接道:“也就没有所谓的执念书……”
看来,那日司祭大人与他所谈,也是君上的安排了。
“倒也不见得是没有。”褚继雄直直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所谓执念书,归根到底,是你自己的执念罢了。”
没有旧诏,没有执念书,一切都是君上顺着褚三散布的消息布的局,被圈套住的,都是愿者上钩。
褚以墨的内心如洪水决堤,压抑多年的酸苦仿佛一瞬间喷薄开来,要将他整个儿地吞卷。
“当年先君和魔军交战失利,全军覆没,等我带着如今的司刑司祭两位大人匆匆赶到时,废墟之中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枚医,和尚在襁褓之中的你。营帐里留下来的那些随护和兵士,无一例外,都绝了命。”
回忆起这些残酷的往事,便是驰骋战场多年、一向杀伐果断的褚继雄自己,也难免戚然。
“我那时让身边的医官看过,你的灵息属水,不知为何会多出一些木息来。枚医随行君上和夫人身边,本该最清楚此事,当时却说不出什么。现想来,他知而不言,当是奉女瑛夫人之令。若我猜得不错,你身上的木息水息,都是君上和夫人从自己灵息中剥离出来,注入到你身上的。”
褚以墨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只是猜测。”褚继雄补道。
可褚以墨知道,君上说的,应当不会与实情相差很多——自小,他就能感觉得到身体里总有一股躁动的气息在流动,若有若无,待他凝神细听,却又被体内的水息木息两道掩盖了去。他的灵息非水非木,应当是火。
这意味着,他极有可能不是先君和夫人的孩子。
先君和夫人将自己的灵息剥离出来,必定法力大减,面对强悍的魔族军队,落得最后那个结局也是自然的了——也许,他们早就预知了事情会发展成那样,可是,他们还是选择了把自己的灵息分给褚以墨。
褚以墨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灵息本不会有什么危害——不论它是属水还是火。可他若是褚家的儿子,灵息属火便说不通了,先君和夫人把自己的灵息给了他,正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
换句话说,先君和夫人,是为了他而选择了死亡的。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和这个残酷的事实难以令褚以墨接受的是他扑朔迷离的身世。
既然他不可能是先君和夫人的孩子,那他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孩子,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宇族与魔军对战的废墟里?
没有人知道。
枚叔只是奉女瑛夫人之命剥离灵息为他掩盖火息,并将这个秘密保守终生,再多的,他不会了解;先君身边的人都死绝了,具体的细节已随着他们埋入土里、散在风里,千百年过去,当年的真相,任是谁,也无法触及了。
褚继雄看着他这副样子,长叹一声。
“过了这个坎,就一心往前走吧,别再沉溺此中,平白耽误了一生。这个君府,终究还是要交到你的手里的。”
……
“可我……我不是——”褚以墨眼眶微红,声音哽咽。
“兄长和女瑛夫人,还有葬身营帐的列位随护,他们都是为你而死。”褚继雄坚定地道:“你是他们愿以性命相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