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两只猫儿越发淘气。
雪团爱偷容央的绣线,有次竟把天香阁新配的香囊拆了,金线缠了满屋子。乌云则喜欢钻帐子,常在半夜跳上床,踩得谢同銮不得不把这只“小乌云”拎出去。
这夜暴雨,雷声轰鸣。
谢同銮被细微的啜泣声惊醒,发现容央缩成一团,手指紧紧攥着锦被。
“做噩梦了?”他刚要去揽她,忽见床尾鼓起一个小包——乌云不知何时溜进来,正用爪子轻轻拍容央的脚踝。
容央睁开泪眼,把小猫搂进怀里。乌云乖巧地舔她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在东瀚时......”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也是这样的雷雨天,他们当着我面......”
谢同銮心口剧痛,一把将她和猫儿都拥住。
窗外电闪雷鸣,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乌云从两人之间挤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咪呜”叫了一声。
“下回打雷,”谢同銮吻去她眼角的泪,“我和它们都来陪你。”
转眼一年过去,冬至那日,容央在暖阁里给两只猫儿裁新衣。
雪团套着红色小褂子,活像年画上的福娃,不情不愿地任她摆布。乌云则乖巧得多,穿着靛青坎肩,还知道抬爪子配合。
谢同銮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他的太子妃跪坐在绒毯上,发间沾了几根猫毛,正捏着雪团的爪子教它作揖。
“给殿下请安。”她举起雪团的前爪晃了晃。
谢同銮挑眉,忽然从袖中掏出个锦囊。雪团鼻子灵,立刻挣脱容央,扑上去闻。
“是什么?”容央好奇。
他倒出几颗木天蓼雕的小球,两只猫儿顿时疯了似的围着转。容央刚要拿来看,却被谢同銮握住手腕。
“别急。”他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个檀木盒,“给你的。”
盒中是一对猫眼石耳坠,在灯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像极了雪团和乌云的眼睛。
容央爱不释手,忽然想起什么:“殿下怎么突然......”
“三年前的今日,”谢同銮为她戴上耳坠,“你第一次进东宫。”
他竟然记得。
容央望着铜镜,两颗宝石在她耳畔晃动,宛如两只小猫永远蹲在肩头。镜中映出身后的谢同銮,正被雪团扒着衣摆要木天蓼,无奈又纵容的神情。
她忽然转身,扑进他怀里。
两只猫儿被挤得“喵喵”抗议,从两人之间钻出脑袋,四只圆眼睛疑惑地眨巴。
“怎么了?”谢同銮抚她的长发。
容央用下颌轻轻蹭着谢同銮,吻吻唇瓣。
“殿下,认识你,是我之幸事......”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正值端午佳节。
皇宫里,摆着九子粽、雄黄酒,檐下悬着的艾草香囊随暖风轻晃。容央正执银箸夹起一块裹着蜂蜜的凉糕,忽然喉间一紧,甜腻的气味直冲脑门。
“呕——”
玉箸砸在琉璃盏上,清脆一声响。满殿笑语戛然而止,众人只见太子妃捂着唇踉跄起身,鲛绡帕子掩住的唇角已洇出淡黄痕迹。
“央央!”谢同銮打翻了酒樽,玄色蟒袍沾满琥珀光也顾不得,一把揽住妻子摇摇欲坠的身子。容晏的象牙筷咔嚓断成两截,丞相大人竟踩着案几飞跃而来,官袍下摆带翻了整盘咸肉粽。
皇后谢林氏凤眸圆睁,手中团扇“啪”地落地:“快传......”
“太医!现在就去拎太医令!”皇帝谢雍直接踹开了欲上前搀扶的内侍,自己提着龙袍往下冲,腰间玉佩在青玉砖上磕出连串脆响。
偏殿内,老太医令的胡子抖得像风中秋叶。
左手脉枕刚垫好,右边又挤进来容晏不知从哪摸出的白玉脉枕;谢同銮扣着容央另一只手腕,自己指尖也在发颤;皇帝甚至扯下腰间蟠龙玉佩硬塞进太医手里:“用这个!前朝御医都说能镇脉!”
“陛下,老臣......老太医令刚碰到容央的腕子,突然瞪大眼睛,“这......这是......”
“是什么毒?!”谢同銮声音都变了调,“东瀚人干的?还是王氏余孽?”
容晏直接抽出了袖中软剑,寒光映得帐幔生霜。
老太医令“扑通”跪下:“是喜脉啊!太子妃娘娘已有一月身孕!”
“哐当——”
容晏的剑掉了。谢同銮僵成雕像,还保持着半搂姿势。皇帝手里的玉佩“咕噜噜”滚到皇后脚边,谢林氏弯腰去捡,发间凤钗的流苏缠住了案几雕花。
“当真?”四人异口同声。
消息传回正殿时,西域进贡的玻璃盏被谢雍赏出去十二对。
“赏!统统有赏!”皇帝拍着龙椅扶手大笑,“今岁徭役减三成!”转头又揪住谢同銮的衣领,“你小子......”突然哽咽,“好啊,好啊......相比阿姐看到,也会高兴。”
皇后抹着泪将容央按在凤座上,自己蹲下来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本宫早该发现的......你近日就爱闻本宫调的安息香......”说着突然起身,“尚宫局!把椒房殿的地衣全换成软绒的!”
容晏站在殿柱阴影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艾叶,正无意识地编着长命缕。直到容央轻轻唤了声“爹”,他才如梦初醒,将编到一半的彩绳塞进女儿手里:“给你......给孩子......”
那绳结歪歪扭扭,显然是现学的。
欢庆声中,谢同銮注意到老太医令欲言又止。
廊下阴影处,太医低声道:“娘娘体质特殊,早年寒气入体,此番需万分小心。”他瞥了眼殿内正给容央喂酸梅的皇帝,“尤其头三月......”
话未说完,谢同銮袖中已滑出玄铁令牌:“即日起,东宫所有饮食经三人验毒。太子妃近身侍女全部换成暗卫,天香阁暂由拂霜代管。”
他转身时,看见容晏正将一包药粉埋进殿角盆栽——是能验百毒的“雪里春”。岳婿二人目光相触,俱是心照不宣的冷厉。
回东宫马车里,容央忽然拽谢同銮的袖子:“殿下看。”
她展开掌心,是颗小小的青杏——方才容晏塞给她的。果实尚硬,却已有了淡红晕色。
“父亲偷偷种的......”她将青杏贴在唇边,“说等孩子出生时,正好能吃了。”
谢同銮突然将脸埋进她颈窝。温热的湿意渗入衣领时,容央才发觉他在发抖。
“那年你喝避子汤......”他声音闷得听不清,“我其实......”
容央捂住他的嘴。那是东瀚为质时的事了,云箬箬命人灌的药,伤得她月信紊乱至今。
“它会平安的。”她牵起他的手按在小腹,“你听,青杏落地的声音......”
车外,不知哪个顽童抛出的粽子“噗通”入水。涟漪荡开处,有早熟的杏子“嗒”地坠入御河,惊起一尾金鲤。
后来《北燕起居注》载:
“昭帝元年端阳,帝后失仪于太极殿。容相越案,踏碎金盘七;谢后解钗,缠落明珠三斗。盖因太子妃喜脉现,举朝欢腾,礼官不能禁。”
而民间流传,那日太医令出宫时,袖中揣着皇帝硬塞的二十颗金瓜子,腰间挂着皇后赏的驱毒香囊,靴里还踩着丞相偷偷塞的银票。老头儿边走边叹:
“幸亏诊出来是喜脉......”
“要是吃坏肚子,老夫脑袋都不够砍的!”
自诊出喜脉后,皇后谢林氏便以“宫中医女更善调理”为由,硬将容央留在椒房殿偏院。每日卯时三刻,尚宫必捧着一盘新制的香囊候在帘外——安神的、止呕的、驱蚊的,绣样从石榴多子到瓜瓞绵绵,针脚一日比一日精致。
“娘娘昨夜又没睡好?”拂霜悄悄指着内室堆积的绸缎。
老太医令捋须而笑:“皇后娘娘翻遍医书,说孕妇宜多看鲜亮颜色。”说着指了指自己青紫的手背,“老臣不过说了句淡绿亦佳,就被凤仙花汁子染了三天。”
容央晨起时,总见谢林氏亲自在廊下熬药。金丝熏笼煨着雪梨川贝,皇后执扇的手腕上还沾着药渍,凤袍下摆燎焦了一角也浑不在意。
“本宫怀同銮时,别看他现在沉稳得体,当年在本宫肚子里还不知道怎么闹呢,头几个月份,你可要千万小心些......”
容晏在相府辟了间“珍馐阁”,重金聘来十二位名厨。岭南的酸嘢、江南的甜酿、蜀地的辣酱......但凡容央多看一眼的吃食,不出半日必出现在东宫膳单上。
那日容央随口夸了句西市胡妪卖的杏脯,当夜丞相府就传出骇人声响——当朝宰执蹲在厨房檐下,就着月光给青梅去核。玄甲军统领翻墙来报军情,惊见丞相大人被酸得眯起眼,十指皱得像泡发的香菇。
“给央丫头......”容晏将陶罐塞给目瞪口呆的将军,“别说是我弄的。”
次日东宫便收到“匿名”进献的蜜渍梅子,罐底却粘着片孔雀蓝锦缎——正是容晏朝服的料子。
谢同銮的东宫令箭突然多了些奇怪条文:
“凡太子妃经行处,三丈内禁疾走、禁喧哗、禁佩锐器。”
“呈奏章者须先薰衣,染墨臭者杖二十。”
“休沐日改作问胎日,百官贺表需以软缎包裹。”
最离奇的是某日早朝,他突然打断兵部侍郎的军报:“且慢,你身上什么香?”
侍郎战战兢兢答了句“内子调的柏子香”,当日下午就收到东宫赏赐——谢同銮派了八名侍卫,把人家夫人请去天香阁学了一月合香术。
“殿下这是......”容央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失笑。
谢同銮正色道:“那厮身上的味道,熏着我儿了。”
谢雍的私库钥匙突然少了一半。
“南海鲛绡帐?给央丫头挡蚊子!”
“前朝玉枕?听说能安胎!”
“《兰亭序》摹本?朕孙子不得练字?”
内侍监捧着空荡荡的账册欲哭无泪:“陛下,连西域进献的狮子都被您送去东宫看门了......”
老皇帝瞪眼:“没点眼力见,那可是瑞兽!”转头又嘀咕,“就是吼得太响......罢了,送去骊山别苑养着,等朕孙儿满岁再接回来。”
某夜值更太监惊见天子鬼鬼祟祟摸进库房,翌日东宫便多了架会唱童谣的西洋自鸣钟——钟摆上还粘着张字条:“莫告诉同銮那小子”。
夏至那日,容央在那颗结了青杏的小树下纳凉。
雪团和乌云一左一右窝在她脚边,尾巴时不时扫过她绣着石榴花的裙裾。谢同銮从后面环住她,掌心轻轻覆在她微隆的腹上:“今日乖不乖?”
“踢了我三下。”容央笑着捉住他的手往右移,“这儿......呀,又动了!”
树影婆娑间,忽见容晏提着食盒站在月洞门外,进退两难的样子。谢同銮刚要起身,丞相大人已放下食盒疾步离去,背影仓皇得像逃。
食盒里是碗冰镇梅子羹,碗底压着张泛黄的纸——瑶华长公主怀容央时的膳食方子,边角还有斑驳的水渍。
容央舀了一勺,酸得眯起眼,却笑得比蜜甜。
秋初太医请平安脉时,发现个有趣现象:
太子妃因孕进补反倒清减三分,而帝后、丞相、太子皆圆润了一圈。原来谢雍每日试膳三遍,容晏尝药五回,谢林氏连熏香都要亲自嗅过,谢同銮更是夜夜替妻加餐——容央半碗甜羹没喝完,剩下全进了太子肚里。
史官为此专设《天家孕事志》一卷,开篇即叹:
“昭帝元年,举朝养胎。禁军巡夜亦携酸杏,六部议事必摆蜜饯。外邦使节献礼,先问可宜孕妇否。千古奇观,唯此一朝。”
立春子时,椒房殿的暖阁突然亮如白昼。
容央正倚在谢同銮怀里看雪,腹中突然一阵剧痛。羊水浸透石榴裙时,她攥碎了手中的蜜饯梅子罐,琉璃碎片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传太医!快!”
谢同銮的吼声惊飞了檐下栖雀。皇帝从龙床上滚下来,赤着脚就往椒房殿跑;容晏正在批军报,闻讯直接震断了紫毫笔;皇后更是一把扯断颈间佛珠,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满殿。
产房外,谢同銮一拳砸穿了朱漆廊柱。
里面已经两个时辰没有消息,只有一盆盆血水端出来。当第七个太医满头大汗地出来换气时,太子直接掐着对方脖子按在墙上:“保大人!听到没有!”
“殿......殿下......”老太医面如土色,“娘娘骨盆太窄,又受过寒......”
“咣当——”
容晏踹开了药房大门。丞相大人抱着一堆泛黄的医书,最上头那本《千金要方》里还夹着瑶华的批注。他抖着手翻开其中一页:“剖腹!古籍有载......”
“放屁!”谢雍一脚踢飞书册,“朕的孙儿和儿媳都要平安!”
产房内,容央已经咬烂了三块软木。
“娘娘......再使把劲......产婆声音发颤,“看见头了......”
剧痛中容央忽然想起在东瀚的那个雪夜。云箬箬让人把她按在冰湖里,狞笑着说:“你这辈子都别想当母亲......”
“啊——!”
她突然迸发出凄厉的嘶喊,指甲在沉香木产床上抓出五道血痕。恍惚间似乎听见谢同銮在哭喊,听见容晏在诵《药师经》,听见皇后一声声唤她“好孩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屋内的叫喊声。
“出来了!出来了!”
随着一声嘹亮的婴啼,天边突然炸开霞光。老太医捧着浑身紫红的小团子出来报喜时,谢同銮直接瘫跪在地,玄色蟒袍被冷汗浸得能拧出水。
“恭喜陛下,是位小皇孙......”
谢雍刚接过孩子,产房里突然传来尖叫:“血崩了!”
谢同銮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疯了一样往里冲,却被容晏死死拦住。丞相大人眼中淌着血泪,声音却稳得可怕:“瑶华留下的方子......快去煎......”
天将明时,容央在浓郁的药香中睁眼。
谢同銮跪在床前,十指深深掐进自己大腿。见她醒来,这个沙场铁汉突然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角落里,容晏正把什么往袖子里藏。容央却看清了——是柄染血的短刀。若她真的......父亲怕是当即就要随她去。
“孩子......孩子,怎么样......”她气若游丝地问。
皇后抱着襁褓凑过来。小小婴孩眉心一点朱砂痣,正攥着拳头睡得香甜。
“像你。”谢林氏泪落如雨,“眼睛像同銮......”
谢同銮颤抖着吻她汗湿的额发:“我们再也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后来宫人们说,那夜椒房殿的动静惊动了太庙。
先帝灵牌无故倒地,淑妃牌位前突然多了盘新鲜青梅。而最奇的是瑶华长公主的画像——原本肃穆的容颜,竟浮现出温柔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