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簌簌落在貂绒斗篷的银狐滚边上,安陵容拢着袖中温热的犀角算筹,看苏培盛用银针挑起对牌碎末。
老太监的指节被寒风吹得通红,针尖上靛蓝色冰晶在雪光里折射出妖异的紫。
\"娘娘,这伽南香里掺的是南诏秘药'忘川引'。\"苏培盛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时,领口朱砂印蹭在貂毛上,像雪地里溅开的血珠,\"遇热则化无形,遇冷则凝剧毒。\"
安陵容指尖摩挲着算筹上的血槽,三日前龙榻前鎏金香炉的画面突然清晰——皇帝枕边那抹靛蓝冰晶,原是混在贡香里的催命符。
她猛地攥紧掌心,犀角棱角刺得生疼,却不及心头翻涌的寒意刺骨。
\"起驾养心殿。\"
八人抬的凤辇碾过永巷积雪时,安陵容望着琉璃宫灯在雪幕中晕开的光晕,忽然想起前世余莺儿被拖去慎刑司那夜,也是这般鹅毛大雪。
当年她蜷缩在储秀宫的炭盆前发抖,而今貂裘裹身,掌心却比那时还要冷上三分。
养心殿地龙烧得极暖,安陵容跪在蟠龙金砖上时,听见身后铁链拖地的声响。
翠缕被两个粗使嬷嬷架进来,腕上铁铐还沾着雪水泥渍。
小宫女浑身发抖如筛糠,却在抬头望见龙案后明黄身影时,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力气。
\"皇上!
奴婢冤枉!\"她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鲜血顺着蟠龙纹路蜿蜒,\"那些香灰......那些香灰是余......\"
\"余什么?\"皇帝突然咳嗽起来,苍白手指攥紧案上奏折,明黄缎面顿时皱成团。
苏培盛慌忙捧上药盏,却被安陵容截在半空。
\"皇上龙体未愈,这川贝枇杷露里若再添一味忘川引......\"她将药盏轻轻搁在龙案,袖中犀角算筹当啷坠地,滚到翠缕跟前时,尖端还凝着黑血,\"翠缕姑娘,你方才要说余什么?
余答应?
余莺儿?
还是......\"她俯身拾起凶器,凤钗垂珠扫过宫女惨白的脸,\"余孽未清?\"
翠缕突然发出夜枭般的尖笑,染血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皇后娘娘好手段!
可您当真以为......\"她突然暴起扑向龙案,却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藩王在城外养了三百死士!
今夜子时就要——\"
\"就要如何?\"皇帝猛地站起,明黄袍角扫翻药盏,褐色的药汁泼在翠缕脸上,混着血水往下淌,\"说!\"
小宫女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脖颈青筋暴起似有活物游走。
安陵容心头一凛,扯下腰间香囊掷向侍卫:\"掰开她的嘴!\"却见翠缕眼中红光骤现,竟生生咬断半截舌头,黑血喷溅在蟠龙柱上滋滋作响。
\"是南疆的血蛊。\"安陵容用帕子裹住那半截断舌,靛蓝色冰晶在血肉中闪烁,\"皇上请看,与香灰中的毒物同出一源。\"
皇帝踉跄着跌坐龙椅,玉扳指在案上磕出裂痕:\"传旨九门提督......\"
\"不可!\"安陵容突然掀袍跪地,凤冠垂珠撞在龙案边缘叮当作响,\"此刻调兵必打草惊蛇。
臣妾斗胆——\"她抬眸望进皇帝眼底,前世今生两辈子攒的孤勇都在这一眼里烧成灰烬,\"请皇上赐臣妾凤印,许臣妾彻查此事。\"
地龙热气蒸得人目眩,安陵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皇帝染着丹蔻的手指抚过她鬓边凤钗,忽然轻笑出声:\"容儿可知,当年纯元也是这般跪在朕跟前,求朕许她协理六宫之权。\"
安陵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凤鸾春恩车的铃铛声仿佛穿透时光,与此刻养心殿的铜漏滴答声重叠。
她望着皇帝眼底映出的自己,突然看清那抹朱红朝服下,裹着的早已不是延禧宫瑟瑟发抖的鹌鹑。
\"臣妾不是纯元皇后。\"她将染血的帕子按在龙案,靛蓝毒晶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但臣妾能让皇上看见,紫禁城的雪底下究竟埋着什么。\"
三更梆子响时,安陵容握着凤印走出养心殿。
苏培盛提着羊角灯在前引路,灯影将雪地照成斑驳的碎玉。
行至螽斯门,老太监突然驻足:\"娘娘可要去神武门城楼?
九门提督方才来报,说在护城河冰面下......\"
\"本宫要去西六所。\"安陵容拢紧白狐裘,呵出的白气在灯下化作霜花,\"劳烦公公把上个月尚宫局的料子档取来——要特别标注用过槐木防蛀香料的。\"
子时的更鼓声中,十二个黑衣侍卫无声跪在景仁宫阶前。
安陵容就着烛火翻阅泛黄的档册,朱笔突然在某页顿住:腊月廿三,豫嫔宫里领走三十斤伽楠香,备注槐木防蛀匣六个。
\"去查豫嫔小厨房的炭灰。\"她将册子掷给侍卫统领,指尖划过犀角算筹上的血痕,\"尤其是......掺了靛蓝色晶体的炭灰。\"
五更天,侍卫带回的乌木盒里盛着半盒香灰。
安陵容用银簪拨开灰烬,突然笑出声来。
那笑声惊飞檐上积雪,扑簌簌落在窗棂上,像谁撒了把碎银子。
\"好个灯下黑。\"她拈起一粒靛蓝晶体对着烛火端详,\"伽楠香燃尽后的残渣混在银霜炭里,借着各宫取暖的地龙蒸腾毒雾——难怪皇上连日昏沉。\"
窗外泛起蟹壳青时,安陵容站在神武门城楼上远眺。
护城河冰面下隐约可见交错的车辙,昨夜侍卫凿冰取出的木箱还滴着水,箱底暗纹正是藩王府徽记。
\"禀娘娘,西郊马场近日有批西域商队落脚。\"侍卫统领呈上密报时,袖口还沾着冰碴,\"说是贩马的胡商,但马蹄铁印却与京郊死士训练场的足迹吻合。\"
安陵容将密报凑近火盆,火舌舔舐纸页的瞬间,她忽然想起前世陵寝里那具华贵的棺椁。
金丝楠木又如何?
终究困不住冲天怨气。
而今她站在这里,闻着雪后清冽的空气,忽然明白重活一世的意义。
\"传令内务府,三日后各宫统一更换地龙炭火。\"她将凤印按在垛口积雪上,印文渐渐融出朱红的轮廓,\"就说本宫体恤六宫,特赐南诏进贡的紫英炭——记得要让尚宫局用槐木防蛀箱装好。\"
朝阳刺破云层时,安陵容望着宫城外起伏的群山轻笑。
山岚缭绕处,隐约传来西域商队的驼铃声,混着北风卷过城楼的呼啸,恰似前世今生纠缠不休的回响。
雪后初霁的月光将九曲回廊照得通明,安陵容的狐裘扫过彩绘廊柱时,暗纹牡丹恰好遮住墙缝里新添的刀痕。
她驻足凝视冰裂纹窗棂上映出的火光——西六所偏殿方向腾起的浓烟里,隐约传来金铁相击之声。
\"娘娘算准了他们要烧香料库灭迹。\"侍卫统领抹去眉骨处的血渍,玄铁甲胄上还凝着冰碴,\"三十个死士扮作运炭杂役混进来,全被困在冰窖夹道。\"
安陵容抚过腰间鎏金香球,西域龙涎香混着血腥气钻入鼻尖。
三日前她故意让尚宫局放出消息,说槐木防蛀箱里藏着藩王通敌密信,果然引得蛇虫出洞。
此刻冰面下暗藏的铁蒺藜正沾着死士的血,将护城河染成蜿蜒的红绸。
\"传令开闸门。\"她突然将香球掷向冰面,金丝网兜住香球的瞬间,冰层下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二十丈外的死士头领正要挥刀劈砍,整个人突然陷进冰窟窿,寒潭水吞没惨叫前,安陵容看见他颈间闪过靛蓝幽光。
苏培盛提着琉璃灯赶来时,冰面已浮起七具尸体。
老太监用银针挑开死士衣领,倒抽冷气:\"竟是南诏巫医的刺青!\"
\"三百死士今夜折损过半,余下的...\"安陵容话音未落,神武门方向突然炸开紫色焰火。
她唇角微扬,这是她特意问皇帝讨的西域火药,爆裂时会在夜空绘出凤凰图腾——那些埋伏在城郊的死士看到信号,定会以为同伙得手而倾巢出动。
寅时的梆子声穿透雾气,安陵容站在角楼看着八百御林军包抄马场。
西域商队的驼铃在铁蹄声中碎成齑粉,藩王蓄养的死士们挥着弯刀冲出帐篷,却在触及雪地的瞬间成片栽倒——昨夜她命人泼在草料上的桐油,此刻正让霜雪化作琉璃般光滑的陷阱。
\"娘娘神机妙算!\"侍卫捧着带血的密信跪呈,\"从死士首领身上搜出朝中六位大臣的印鉴。\"
安陵容就着火光展开信笺,朱砂笔迹刺得眼眸生疼。
礼部尚书竟用祭祀用的青鸾笺传递消息,工部侍郎在治河奏折里藏暗语,连掌管宗庙的奉常都敢在祭文夹层写密报。
\"该收网了。\"她将密信按在城墙积雪上,殷红墨迹在月光下如泣血,\"去请皇上移驾乾清门。\"
晨光刺破云层时,六具覆着白布的尸首整齐陈列在汉白玉阶前。
安陵容看着皇帝朱批划过奏折,恍惚想起前世这些大臣是如何在滴血验亲局里落井下石。
如今他们的求饶声混着镇殿将军的脚步声,像首残忍的协奏曲。
\"传朕口谕!\"皇帝突然攥住她冰凉的手指,龙涎香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即日起,六宫事务皆由皇后定夺。\"他亲手将凤印系在她腰间时,指尖擦过她藏在袖中的犀角算筹——那上面还沾着翠缕的毒血。
暮色四合时,安陵容独上摘星楼。
脚下宫阙连绵如棋盘,尚宫局新换的紫英炭正把各宫地龙烧得通红。
她望着西域商队残破的旗幡在暮色中飘摇,忽然嗅到风里夹杂的陌生香气——像是岭南荔枝混着渤海水腥,又似前世年羹尧得胜还朝时铠甲上的铁锈味。
\"娘娘,苏公公送来的冰嬉图。\"掌事宫女捧着卷轴轻声道,\"说是养心殿刚撤下的贡品。\"
安陵容展开绢帛的手蓦地顿住。
画中冰场边缘,某个戴雪帽的杂役脖颈处,隐约露出靛蓝色刺青。
她望着画轴落款处的\"果郡王府\"印鉴,忽然轻笑出声。
檐角铜铃应和着笑声叮当作响,惊起寒鸦掠过护城河,在冰面投下转瞬即逝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