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疆,断肠城。
浮生如流水,除去义诊那会儿人多些,药庐平日里很是悠闲。
谢冕目前需要好好攒一笔钱,她要重建凌绝宗,先从重建药庐开始。
小药仙的名头实在响亮,不能浪费。
她把这个事情同柳千风跟程星客都说了,二人觉得不错,给她提供了一些建议跟参考。
柳千风懂一些炼器术,感谢前城主栽培,她把自己日常巡视断肠城阵法的心得跟改进意见汇集成册,又将所学制成手札,若离去,也该知恩图报,留给断肠城。
她要去凌绝宗。
谢冕不知道程星客如何打算,天道衰败,仙胎也随之失去了被赐予的修为,沦为普通修士。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可能什么都喜欢。”
程星客很早之间,就写了手札,哪怕离魂症治不好,那些美好的东西也被她记录下来。
“你之前不是喜欢花么,暮春牡丹花开,城东有个牡丹花展,很多人都去赏花。这次没有天谴敢劈死你喜欢的那一朵花了 ,你可以安心看个够。”
官府药庐年久失修,她跟程星客、柳千风收拾了好久, 才焕然一新,有了个样子。
想着以后要走 ,她们一伙搞了个大扫除 ,弄得地板锃亮 ,光可鉴人。
程星客把院子里晒着的草药用竹耙翻了面,晒得更加均匀。
谢冕把蒲扇挡在眼前,又挪开,屋檐下的瓦当老旧碎裂,看起来需要好好修缮一二,抬眼看天,漫天云卷云舒。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程星客坐在小板凳上,喝着白水,她忽然开口问道:“郁金堂当年知道那些事么?”
谢冕扯着蒲扇,露出两只眼睛。
“那夜,我本来是要同她说的,她当初听见那谶纬就黑着脸,她也不希望枳明一人挡在最前面。
她说,世上那么多修士,何须次次都抢在最前面,躲一躲 ,总好过当成炮灰死在最前面。”
当时郁金堂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若放任帝鄢独占人间,势必会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程星客手里捏着一块被虫咬过的仙草切片,圆圆的药材,中间类似于软玉的芯被虫蛀空。
“她老觉得自己是对的,她说杀帝鄢那还不简单,她吃了全部修士,修为自然水涨船高,杀个帝鄢不在话下。就这样,合理化了她血洗宗门跟十大门派的理由跟动机。”
坏人总是伪善的,不断给自己找各式各样的借口。
“她说睡一觉就好了,刀又没架在她脖子上,她自然当作无事发生,我从前都不知道她这么疯 。 ”
把杀人的恶行轻描淡写,用看似幽默的语言去粉饰,扇得人脑袋掉下来,还只是笑嘻嘻说轻轻摸了一下脸而已。
程星客洗了两颗青林檎,分了一颗给谢冕。
这果子外皮青绿,看上去没有熟透,但一口咬下去清脆酸甜,比熟透的林檎更好吃。
“你打算一直待在断肠城么?我觉得这里伙食不错,待遇也好,上司通情达理,不是周扒皮。”
谢冕是真的想家了。
金鱼早在谢冕第二次下山时,就放养在狐仙娘娘庙里,若有机缘,说不定已经修出灵智,幻化人形 。
她养的那些花草,没人打理,说不定抢不过野草,逐渐枯萎凋零。
“断肠城确实不错 ,我很喜欢这里 ,被人需要的感觉很不错 ,她们都喜欢我。”
程星客道。
目前,她能感受到的情感,大部分来自于百姓对她的感激,哪怕上树救了一只猫,她都可以从她们的语言里感知到自己被需要。
“那不叫喜欢 ,那就有求于你。”
谢冕觉得她这个人,比较孤独,似乎总在寻求外界对于她的认可。
“皮一下,你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吗?比如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衣服跟珠宝玉器、古玩之类。”
程星客太正直无私了,一直被天道怂恿当免费劳动力,天道给她的东西,少得可怜。
后爹一样。
程星客听见那名字,先是一愣,又很快欢喜起来,她捏着那一颗青涩的果子。
“好多东西我都没见过,没试过。”
放下斩杀邪祟的担子,程星客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处在哪里,一点点找,试错成本不大,她不会死去,记忆可以誊抄在纸卷上。
“我想要找个朋友一起,但是,对方有另外的事情要办,我强求不来的。
孤独可能就是常态,以前一个人也走过了北疆的苔原冰川,西疆天气暖和,鸟语花香,我应该会很喜欢。”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希望跟朋友一起上路,有自然高兴,但如果没有,我也不会停滞不前,总想看看北疆以外的天跟人。”
“本来还想抓你回凌绝当苦劳力的,我忽悠不住你。”
谢冕把青奈当做郁金堂的头,咬得咔嚓咔嚓,“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好,有主见,你就当旅游了,顺带干点好事,攒攒功德。”
修士头上的恶果,谢冕见过许多,枳明的恶果是没有颜色的,程星客头上的恶果发着金光。
“好歹朋友一场,你要去西疆,我也送你个礼物。”
谢冕把自己匣子里的绿幽石拿去打了一件法器,是一把遮风避雨的琉璃伞,通体翠绿,伞骨银白,进可攻退可守 。
水火不侵,朝地上一放,可大可小,能当油纸伞用,又能当帐篷。
程星客很喜欢,当即在屋檐下就撑开试了试,“我很喜欢。”
“以后别在委屈自己了,出门在外,不是没有乾坤袋,被褥枕头跟床,能带上的都带上。”
睡桥洞那事过不去,谢冕最惨那会儿,她也没落魄到没床睡觉。
“好。”
程星客笑得很开心,但是,知道很快又要分开,她还是有些舍不得,她摊开手掌,把自己乾坤袋里的魔鬼藤放出来。
谢冕手臂的藤也爬出去,两藤缠绕在一起,闻了闻味道,谢冕手上这棵藤揉了揉对面的触须。
“山君,我以前应该见过你的。”
程星客道。
魔鬼藤是郁金堂从魔界翻出来的古老魔种,凌绝冬天一片白,了无生机,魔鬼藤连业火都不怕,朝地上一丢,滴几滴血,就生根发芽,好养得很。
谢冕看那乾坤袋也有些眼熟,但实在记不起太多,她这人生有些宽。
“或许吧,几千万年前,你跟我都还是纤尘,那时候也见过。”
缘分天注定,所有人拆开,也不过是肉眼不可及的纤尘,甚至还要在细小一点,因缘际会,凑到一张蜘蛛网上。
混沌未开前,都混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日久天长,黄泥水沉淀,上者为清,下者为浊。
“在北疆的时候,我应该见过你一个转世。”
程星客看了太多投影,挑出那一段记忆,放给谢冕看。
“黄鼠狼成精,把一个村子里的鸡都吃了,你当时还小,神台上的贡品被吃,你可能怕被骂,一路沿着鸡毛跟血,要找回那只鸡。”
谢冕有些尴尬,她讪讪笑道:“其实是有点误会的,我感觉我更可能不是怕被骂,只是气有黄鼠狼跟我抢吃的。”
她好像记起来了一点,程星客人怪好的,走的时候还塞了一把碎银子跟铜板给她,叫她不要哭。
北疆送别的习俗同东疆差不多,折杨柳盛行,几乎年年春日,杨柳都要被薅秃噜皮。
那会儿还是冬天,谢冕随手折了一把藤。
程星客怕藤蔓枯萎,就放进了自己的乾坤袋,久而久之,长成了一簇新藤。
魔鬼藤绕在谢冕手腕,竖起尖刺,缠绕着她的手指,似乎在绞杀,但又很快放开,只刺破她的手指,吮血喝。
“你生出灵智还要等很多年,你想幻化成人?”
谢冕觉得自己该的,魔鬼藤点点头。
程星客把那一簇藤还了回去,魔种分裂太多次,本体损伤太大。
魔鬼藤更加壮大了一圈,开了朵小白花送给程星客。
“从前,我也是找过你的,帝鄢那个死变态,把我封住了。”
镜女抱着调皮捣蛋的燕栖海,她眼睛跟谢冕是一样的,原先覆盖在双目的白绫被燕栖海一把揪走,绕在自己手腕上绑蝴蝶结玩。
燕栖海一落地就追着院子里的麻雀跑,镜女把谢冕抱在自己怀里,那锋利的指甲收了回去。
本相变作一条吊坠项链,戴在身上,她手指一挑,摘下戴在谢冕脖子上。
“郁金堂也是个死变态。”
镜女的身体跟琉璃一样,冰冷阴凉,“山君去哪,我就去哪。”
-
次年暮春,时任城主宋观风于如意塔前大摆筵席,送别友人,席上觥筹交错,琵琶唱离,城主哀恸呕血,目送诸位友人行舟凌绝。
时年六月,凌绝门庭一洗蛛网,断壁残垣变作雕梁画栋,鸟雀重回。
燕栖海骑着黄鹤,在雪地里疯玩,同她一般大的枳明拿着一柄木剑,雪地里练剑。
剑挑雪花飞,身似鹤形,游刃有余,一整套拈花剑下来,眉上凝着一层薄霜 。
柳千风原本同谢冕在八角菱花庭赏雪煮酒,忽而心痒,一抽木剑,单手撑着阑干翻下雪花台去。
桃源宗的药修大部分都留在了断肠城内,清风明月黏着大师姐,不愿意分开,也一同上了凌绝。
热酒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镜女舀了一瓢热酒,酒液澄澈,色如琥珀,间或有蔷薇花香。
“山君,请。”
谢冕举杯敬她。
镜女热衷白衣,总觉得纤尘不染,仙气飘飘,大有遗世独立的仙人之姿,下雪天,她便不喜欢了。
泯然众雪矣 ,她遂穿上大红。
谢冕怕冷,身上披着深紫色裘衣,不见外人,懒得整理衣冠,白发落肩头,随意散漫。
镜女拉着谢冕的手指,靠了过去,她眼睛里只有谢冕,每次看向谢冕的时候,她总能感受到谢冕的各种情绪 。
“她们长得好快,起初还没有我腰高,如今才多久,都到我肩膀。”
镜女身量高,足有九尺多,甚至站直了比郁金堂还高一头 。
谢冕在担心枳明记起所有事,她会难过。
蕊姬也在凌绝宗内,不过,她日常待在松柏庭,鲜少下山,孩子长大了,她终于解脱了,潜心修炼 ,参玄悟道。
“多想无益,不如喝酒,”她猛灌一口酒,甜滋滋的,又带一点酸,“以后有得愁,杜师姐看着温润和善,实则极有底线原则,她最好永远都待在仙京,不要下来。”
谢冕养着蕊姬带来的冥泉花,利用醉心宝镜分裂出无数个自己的分身,日夜照顾死而复生的凌绝修士们。
郁金堂的存在就是悬在门上的一盆冷水,门半开着,不知道谁背时,一推门,被倒一身水。
“山君可别喝醉了,你晚些时候还要考察她们剑术,喝醉了她们要笑话你的。”
谢冕停杯,托着脸痴痴笑了一会,她酒量不行,多喝两口就要倒 。
“年年过生辰,我都要祈祷她早点死。”
她看着在疯玩乱折梅花的燕栖海,“丧气话说太多了,一家人聚在一起,总会越来越好的。”
凌绝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
慢慢来,总能恢复如初。
五千多位修士,分批复活,她们需要从很小的时候带着。
谢冕这辈子没伺候这么多小孩喂奶过,就算有仙术,孩子还是需要精心呵护,离不开人 。
镜女手腕上绑着的通讯法器亮了,“该喂奶了,都醒了在哭。”
柳千风看她们要走,也一同去了从前的药庐,复活的幼年修士都居住在那。
魔物把血化成了一道地下泉,汇入了药庐原先的木浆泉里,魔鬼藤吸着血,疯狂转化。
喂完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柳千风倚靠在柜子上,抱着手一本正经道:“我从前是很喜欢小孩的。”
“现在呢?”
谢冕问道。
魔鬼藤聪明,遇见乖小孩,那是没问题的,但是小孩会吐奶,这就需要她们亲自照顾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
柳千风养的那些蛇都趴在地暖上越冬,各类花色的都有,琳琅满目,加上她乾坤袋里的蛇,开一家爬宠店绰绰有余。
她养蛇喜欢从还是蛇卵时养,更亲人些,也更有成就感,养久了之后,那些蛇跟她生的一样。
但养孩子不一样,她自觉无法担负起一个跟自己一样的生命 ,柳千风还想着在剑道之路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