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两环做梦也没想到别人求之不得的面圣的机会,竟会在一个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刻,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
只不过,今日罕见没有落下的宫锁,让他本能觉察到空气中的不同寻常。
边军出现在南城,兄弟带人出去后迟迟未归,而他又被清浊司督公亲自宣召入宫。
种种非同寻常的迹象,让他这位世袭的京职百户,嗅到了大灾变来临前的危险气息。
如果有可能,他真不想趟这趟浑水,从小到大生长在京城的他,见惯了今日高楼起,他日楼塌了的情况。
文臣武将走马灯似的换,一朝天子一朝臣都不过是保守说法,一朝天子三朝臣都有可能。
可如今已经跨入宫门,他便如同主动走进洪荒巨兽的嘴里的小点心,再想出去便由不得他。
此时,他无比后悔接那少年总旗的九百两银子,恼恨他的定力怎么不再强些。
那少年一人同时身兼东城所和清浊司两大臭名昭着的衙门职位,他便早该警醒,那少年的事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指挥使大人警告过他,不要参与那少年的事,只是他习惯性地将指挥使大人的命令当做了耳旁风。
最后面对九百两的诱惑,手上一个迟疑,脚下跟着一滑,滑进了御书房中。
跪在那里,吴两环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也不清楚尊贵的陛下又问了什么,直到重新退出来,见到跪在地上的隆王,他才恍若梦醒似的,就着夜里的宫灯打了一个寒颤。
“我,我真见到了陛下?刚刚陛下和我说话了?”吴两环不确信地想要搓搓脸清醒一下,却发现平日握刀的手,颤抖的几乎抬不起来,更使不上任何力气。
“恭喜吴将军,我说过平叛大功是你的,怎么样?没食言吧?”少年人玩世不恭的声音,由不远处的栏杆处传来。
整栋御书房内外气氛都无比压抑,好似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重铅似的,只有唐辰依着栏杆,状态悠闲,浑不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放在心头模样。
“唐,唐总旗你没在里面?”吴两环问了一句废话,他其实想问的是,隆王殿下一直跪着,怎么他却没事似的依在那里,只是话到嘴边,谁也不知怎么地就变了。
“跟将军你一样,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只是没得到是否允许离去的旨意,只能在这里等了,将军身上带有吃的吗?有点饿了。”唐辰嘻嘻一笑。
“没有,进宫的时候搜身都交了出去。”吴两环左右看了一下,那些大汉将军一个个如雕塑般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他不敢去打扰,只得本能地向场中唯一的熟人靠拢过来。
“那可惜了,还不知道要等多久,你进宫的时候,你弟弟回来了吗?”唐辰神态轻松地与之闲聊起来。
该他点火的已经点完,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祈祷那些躲在暗中的萧元驭对手们,反应快一点,将证据安排充足一些,一举扳倒这个老家伙。
别像扳倒徐阁老似的,拖拖拉拉,若不是他最后点爆科举那张大牌,差点功亏一篑。
一位阁老倒台众朝臣许是没反应过来,第二位阁老再出事,如果还反应不过来,那活该这帮家伙一辈子在底层吃屁。
天赐的上位机会,可遇不可求。
唐辰确信,只要消息传出宫去,不用过今晚,萧阁老的罪证定会源源不断的送来。
一个阁老倒台哪抵得上两个阁老倒台,空出来的位置多啊。
为了那些位置,他会有一帮不曾见面,却天然亲近的盟友。
这也是现在的他,神态自若的原因所在。
吴两环皱了一下眉头:“没,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二十里的地方按说不远,怎么会迟迟不归?
我那个弟弟心思活络一些,但也不是莽撞之人,若见机不对,怎么也要传回信息的。”
“那只能等了。”唐辰确信出事了,那枚响炮,搞不好是钱大通放的,但具体出了什么事,他又不是神仙,也猜不到。
就在他们闲聊时,忽见几名红袍文官连同几位勋贵武官由小太监引领下匆匆而来。
他们路过隆王时,都只是点头致意一下,便匆匆入御书房中,对于唐吴两人则是视而不见。
“他们都是谁啊?”唐辰上过两次朝,但都忙着跟人拌嘴了,并不能分清楚谁是谁。
京中大官除了萧阁老和便宜老爹和大哥之外,他也只认识那个被他摘了乌纱帽的顺天府尹,和差点动刀子的后军都督苏茂。
吴两环摇了摇头,隆王却接过话茬,报出一串名字:
“内阁次辅金胜华,内阁大臣张松岩,刑部尚书刘彦,大理寺卿郑云龙,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必成,兵部尚书黄文虎,英国公连同五军都督,以及刚刚上任的顺天府尹乔胜飞。
小朝会的规模也不过如此了。
看来,和你告我卫中有边军驿卒这事相比,你告你那位便宜外祖父的状,可狠多了。”
唐辰轻哼一声:“呵!你偷着乐吧,回头送我十万两黄金到福王别院里,感谢感谢就好,我不跟你似的那么冷血,对没用的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我可是会一直盯着的。”
吴两环听的瞪大了双眼,眼前少年身兼两职已经够让他惊奇的了,结果这只是他身份的冰山一角。
如今竟是还敢在皇宫里敲诈当朝王爷,十万两黄金,这是小事吗?
别说这事能不能成行,便是他敢这么说一句,早被左右刀斧手给砍成肉泥了。
这还不算,什么叫告便宜外祖父的状?里面那位阁老是少年外祖父?
吴两环瞠目结舌地一时完全不知,自己今天下午一直在跟什么人物打交道?
隆王讪笑一下:“我这里有五品官,随你挑,不比十万两来的实在?”
“别,我这人又菜又怕死,还是跟着福王挣点小钱花来的安心,跟着你,我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唐辰调侃完,还不忘向旁边的吴两环划拉了一下,“你也最好别打吴将军的主意,他可是我给福王殿下预定的领军大将。”
吴两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此时他站在少年身边,却仿佛置身大海之上,处在海浪翻卷的顶端,骤然俯视到天地的广阔,却又骇的心惊肉跳。
“你倒是直接,怎么?我那三弟想通了?”
隆王笑着眯眼打量了一番吴两环,看的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唐辰无比真诚地道:“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实诚。
不像你们,一个两个的明明想要那把椅子,却非装的跟孝子贤孙似的,干嘛呢,不累吗?
有本事就全使出来,抢过来就坐,抢不过也趁早死了心,该干嘛就干嘛去,老是扭扭捏捏的多闹心啊。”
隆王嘿嘿一笑:“嘿嘿,你倒是说了一句实话。”
幸亏吴两环没喝茶,不然这会儿非吐隆王一脸不可。
“什么叫实话?你们讨论这个的时候,能不能避着点人?
这里是御书房,皇帝陛下就坐在里面,半个朝廷命官都在里面坐着,你们不怕死,俺老吴才十八岁,还想多活两年呢。”
只是这话他不敢说,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抿着嘴,装自己不存在。
心里头一直念着母亲大人教他的那句老话:“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京南二十里,大顾庄村口密林处。
吴三桂握着卷刃的刀,抹了一把喷溅到脸上的鲜血,气喘吁吁将最后一颗人头砍下来,扔给旁边胳膊上挨了一刀的伤兵,大大咧咧地道:
“收着,玛德,敢伏击老子,真当小爷是那帮病娇的少爷兵不成。”
说着,冲没有半点声息的村庄喊道:
“顾凯顾秀才可在庄里?
我是吴三桂,奉唐辰唐总旗的命,来接你回京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