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纪念先祖在六月初六从狄戎手中夺回国祚,每年的国宴都会在最恢宏的太和殿筹备。
九重宫门次第洞开,金砖地面上摆满琉璃宫灯,便是盘龙柱上的龙鳞纹也被粉刷得熠熠生辉。
民间舞龙闹狮,鼓乐欢腾,锦江边彻夜不休,满江都是顺风漂流的莲花心灯。
今上登基后,国宴便更是双喜临门,因六月初六也是太后寿辰。尤其今岁更是隆重,恰逢太后六十花甲寿。
三六连枝,皇帝大赦天下,满京师都是欢庆的海洋。朱红宫门缀满了鎏金万寿纹,连御道旁的石狮都系上了缂丝红绸。
微末用二十余日绣好了百鸟万寿图,凤凰尾羽是赵晏私库里的白孔雀翎,在晨光下流转出刀锋般的冷芒。
锁绣法有浮雕感,绣面上的百鸟似能飞出绸缎,连雀羽都触手生温。
前世这万寿图冠了苏晚昭之名,太后大悦之下亲赐了九鸾环翠玉簪,使苏晚昭名声大躁。
而今她将这东西收归己有,半分光芒也不想施舍她人。
赵晏将万寿图拿金丝楠木装裱,蒙上红绸径直抬进了宫。
朱雀门至太和殿尚有三里宫道,此时各府贵女排着队入宫,个个都带着价值不菲的寿礼。
秦相府的红顶软轿被堵在盘龙柱旁,轿帘被吹起半角,露出秦绾苍白的脸。
秦绾是秦相嫡长女,此刻她腕间缠着二皇子赠的药玉珠,正与德妃派来的掌事嬷嬷细细攀谈。
前世的秦绾被德妃乱点鸳鸯,嫁给了赵晏为侧妃,赵晏登基后这女子整日郁郁寡欢,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了。
秦绾本是心系二皇子赵诚,但赵诚冰魂雪魄,从不表露一丝真情。她才愤而进了锦澜王府。
可秦绾死后,本就病弱的赵诚却在府中接连呕血,竟不出十日也溘然长逝。
明明是一对有情的璧人,却各自结局悲惨。
微末垂首跟在王府的软轿旁,那掌事嬷嬷与秦绾叙完了话,径直朝她们走来,瞧一眼被红绸遮住的万寿图奉承道,“王爷这贺礼当真别致,用红布遮着莫不是怕被人瞧了去?”
“嬷嬷不知,”温晴玉忽然掀开轿帘,“都是咱们微末姑娘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
“烦请嬷嬷带路。”赵晏率先步下软轿,将温晴玉后半句话生生截了下来。
掌事嬷嬷深福一礼,“各位主子请随老奴来吧。”
朱雀门两侧的角门对开着,是皇子入宫的专用通道。
微末跟在赵晏身后,玄色袍角不时掠过手边。
“一品以上女眷走东华门——”
尖细的唱喝声中,两队捧着鎏金果盘的宫女在宫道上穿梭,一列小太监扛着丈余高的珊瑚树疾步走过,枝娅间悬着的是婴拳大小的夜明珠。
温晴玉腰肢扭动着走在赵晏身侧,瞥一眼苏晚昭身上的金丝龟背如意团锦裙,徐徐开口,“姐姐袖口上的暗纹,我怎么瞧着像是皇后早年赏给陈贵妃的花样子?”
苏晚昭手心一紧,她自幼在襄南长大,不知皇后曾赏过陈贵妃什么,只是觉得好,便让府中绣娘照着绣了上去。
她快速扫一眼赵晏脸色,又低下头,“这只是我在库房找出来的绣样,不是什么陈贵妃的。”
赵晏只顾往宫内走,并未多说什么。
苏晚昭和温晴玉自生辰宴后消弭了近月余,不吵不闹一片祥和,若不知情还当她们姐妹情深。
如今满身珠翠进宫赴宴的样子,实难叫人联想起那天夜里扭打在一起的惨状。
温晴玉曾几次三番来寻微末,赵晏却将卫骁留在了府中,卫骁一味堵在沁水阁外头,这对主仆回回碰壁,她也从不理会,只顾一心赶制万寿图。
进了太和殿门,远远便瞧见太后着一袭明黄色福寿金锦礼服,正笑呵呵摩挲着一串特制翡翠念珠,九龙戏珠凤冠映着朝阳摇曳生姿。
皇后携一众妃嫔围绕在旁,殿院两侧的金丝楠木席桌呈雁翅状排开,桌面铺着皇室独享的烫金丝绸,瓜果酒水整齐地摆放着。
此时已有官员携女眷落座,各自低声攀谈。
赵晏双膝跪在太后面前,“孙儿恭贺皇祖母岁岁安澜,福泽绵延,万寿无疆。”
太后眼角细纹似都透着欢喜,连连点头,“宴儿快快起身。”
赵晏起身后,突然振臂一扯,红绸被当众掀起,百鸟万寿图上的金翅孔雀霎时流光溢彩,竟像在晨光中抖了抖尾羽。
“这是…”太后目光一凝,颤巍巍上前,头上凤冠的垂珠随着步伐发出骤雨般的脆响。
丈余长的万寿图正中绣着只白羽孔雀,羽冠高耸的样子引百鸟环身朝拜,繁复的丝线色彩淋漓,再辅以锁绣独特的浮雕感,宛如一幅精雕细琢的泼油壁画。
太后抚摸着孔雀尾翼上的白翎,“宴儿竟知哀家最爱白孔雀翎…”
赵晏俯身扶住太后微晃的身形,“孙儿听闻皇祖母昔年随太祖征讨狄戎时,曾见来孔雀泣血明志。”
“不错!”太后紧紧攥住赵晏手腕,“那孔雀自戕拦住大军去路,太祖撤兵折返,才从狄戎的层层陷阱中逃出生天。”
“若没有那只白尾孔雀,就没有今日的栖梧…这百鸟万寿图,当真应景!”
四周官员女眷注意到太后情绪波动,纷纷围拢上前,见到万寿图的瞬间,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这是刺绣?当真不是哪位匠人凿出来的?”
“你瞧那孔雀的眼睛,栩栩如生,实在传神!”
“仙鹤脚下竟还有浮云,这飘逸之态究竟是怎么绣的?”
皇后惊异连连探手来抚,却在指尖悬在绣面三寸时忽然凝住,“千层锁绣叠七重尾线,尾羽用的竟是双面异色技法…”她赤金护甲挑起一根银丝,“这劈线的功夫,没二十年熬不出。”
德妃捏着咏荷衣袖,目光不自觉朝微末横飘过去,每次见到这婢女,她心中总是不安,眼前的万寿图,莫不是出自她之手…
七彩丝线在晨光中泛起阵阵涟漪,太后蓦地攥住赵晏腕骨,“晏儿,快告诉祖母,绣娘何在?”
赵晏眉眼间染着三分自傲,宽袖一展,人群便兀自让出一条缝隙。
一个衣着朴素,发间缠着红绳的婢女,正低眉顺眼地叠手恭立在后。她指尖缠着素白条带,金砖地面上映出她质朴的绣鞋,分明与满殿华服有着云泥之别,却让人恍惚觉得仿佛全身都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