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从混沌中睁开双眼,鼻尖钻入一抹清洌的薄荷香,这味道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是他还是锦澜王时,为讨好父皇日日熏染的香料。
撑着手臂起身,他揉了揉眉骨,却在指尖碰触到光滑的皮肤时蓦然顿住。
垂眸看去,苍老枯槁的手变成修长的指节,就连虎口那处箭伤都消失无踪。
环顾四周,一案四角方桌,一把桦木靠背椅,一台四角立柱架子床,一排顶梁木质书架…
这是他在锦澜王府的书房。
“卫骁!”他朝门外喊道。
房门登时打开,卫骁顶着那张年轻的脸冲他抱拳,“王爷头疼?可要传府医?”
赵晏摆手,赤脚下床,来到窗边凝眸不语。
他竟然…回来了?
院中仆从捧着红绸穿梭在廊间,大红掠过屋顶上的琉璃瓦,恍若前世的登基大典。
“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做了三十余年的皇帝,开口间不自觉散发出的帝王威仪,使卫骁心中一沉,“回王爷,今日是庆历三十一年,四月初五。”
庆历三十一年…四月初五…
是他与晚昭成婚的前一日。
皇后故意打压,他为搏贤名,迎娶了成为孤女的晚昭。
没想到晚昭灵善坚毅,万事妥帖,辅佐他一心夺嫡,最终民心所向,他如愿成皇。
前世他活到六十五岁,看尽晚昭从灵秀少女变做枯槁妇人,从七窍玲珑变得面目全非。
皆因晚昭那义妹不幸病逝,使她大受打击。
今生,他该好生呵护晚昭,再不叫她褪尽满身灵气才是。
赵晏闭着眼,任由卫骁替他更衣,他忽然想起,母妃派来的验身嬷嬷,此刻应当正在虹霓院。
…
疾步穿过垂花门时,他正见两人踉跄着奔逃,“你受伤了?”
微末松开拉住苏晚昭的手,恭敬地朝后退去,“王爷万福。”
苏晚昭摸索着上前,“王爷,是你吗?”
她脸上只是些许浮灰,一路跑来早已吹散,此刻见到赵晏,倒又目不能视了。
赵晏接过苏晚昭的手,触感如同冰锥一般划破他的记忆。
前世他午后方至,晚昭受尽了委屈,待他得知真相,已是多年蹉跎。
他小心为苏晚昭拂去石灰,“可还伤到别处?”
苏晚昭抽噎着摇头,“并未。是晚昭无用,让王爷费心了。”
修长的指节抚平苏晚昭鬓边碎发,“那便好。”
微末呼吸微滞,今生的赵晏怎么这样古怪?
他不是应该姗姗来迟,又在大婚夜恼了苏晚昭,从此冷落虹霓院多年吗?
可这男人方才竟像是刻意赶来一般。
且此时的赵晏待苏晚昭极其冷漠,为何她方才从男人低沉的声线中,听出了几分小意柔情?
她盯着地面思索,却不知微动的绣鞋尖,恰被男人敏锐地捕捉到。
赵晏喉结微动,这垂首恭立着的女子,便是晚昭日后的义妹。前世她为证晚昭清白,曾硬抗下自己三十庭杖。
是个忠心又坚毅的女子。
他盯着女子头顶缠发的红绳,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微末。”
“微末…你倒是忠心。”
他曾将这女子纳为通房,登基后似是封成了贵人,只听旁人唤过微姨娘、微贵人,却从不知她的名字。
察觉到赵晏移开的目光,苏晚昭适时哭道,“那两个嬷嬷拿着银探子,想要…想要…”
赵晏心中微恙,他平日最厌女子哭泣,印象中的晚昭也从不是哭哭啼啼的性子。
想来是吓坏了。
他解下玄色披风裹在苏晚昭肩头,“别怕,与我同去。”
微末落后三步跟着,她盯着赵晏腰间晃动的螭纹玉佩,那是前世承恩夜他留下的信物,此刻金线缠着的络子还是簇新的,不像后来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
两个嬷嬷找了水净面,出门时衣襟上还沾着发白的粉尘。
迎面撞见赵晏,方才的倨傲全部化成了颤抖。
“老奴见过王爷。”
赵晏负手站定,修长的身躯遮住大半晨光,“搜。”
卫骁领命,铁钳般的手掌扣住瘦嬷嬷咽喉,银探子从袖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卫骁拾起递到赵晏面前,探子尾端的莲花纹被刻成一个“德”字。
嬷嬷惊慌失措地跪地,“老奴也是奉命行事…”
“哦。”赵晏嘴角噙着冷笑,“倒不知,嬷嬷奉的究竟是谁的命?”
瘦嬷嬷猛然抬头,正撞进赵晏那淬着寒霜的眸子里。这哪里还是锦澜王?分明是前朝诛杀权臣的暴君。
“德妃娘娘派老奴来时…”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瘦嬷嬷当即打住话头,冷汗滴落在粗石地面上。
她没说谎,她二人的确是奉了德妃之命,只是那银探子的来由,她是万万也不敢说的。
“拖去暗室。”赵晏轻飘飘地摆手,“问问她们主子,可还记得三年前溺毙在御花园的小宫婢?”
那小宫婢曾受皇后指使,在他的茶水里投毒。
“不,锦澜王,你不能扣下老奴!老奴还得回宫复命!”
卫骁拖人的声响渐远,赵晏转身,前世他直到登基才查到皇后手笔,如今倒省了诸多周折。
“晚昭受惊了。”他执起苏晚昭冰凉的手,拇指抚过她腕间同心结,“本王送你回房。”
苏晚昭雾蒙蒙的眸子终于见了亮,“好。”
走过珠帘时,苏晚昭忽然脚底一滑,顺势栽进赵晏怀中,微末见状在原地驻足,守在了房门外。
若她所猜不错,赵晏也重生了。
否则不会提及溺毙在御花园里的小宫婢。那是多年后铲除皇后时,赵晏给对方亲列的罪名。
也不会直接将验身嬷嬷拖去暗室,那两人跟随德妃多年,犹如他的长辈。
这样也好,赵晏重生一回,还带着对苏晚昭的幻想,那她便要在赵晏面前,将苏晚昭一点一点…扒光示众。
“王爷的螭纹玉佩好生别致。”里面传出苏晚昭欢愉的声音,“可以送给晚昭吗?”
“这是父皇御赐。”赵晏的声音低沉又暗哑。
“那有什么要紧?”苏晚昭顿了顿,“明日晚昭就要嫁与王爷为妃,父皇见王爷待我情深,也定会欢喜的。王爷是舍不得吗?”
微末独自立在廊下,微风吹得她心头发痒。
那螭纹玉佩是赵晏封王时皇帝亲赐的,就连络子上的金线也是顶级匠人精心裁制,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前世她得了,是因那时赵晏已成皇,无需再看旁人脸色,此物倒如累赘一般。
可此时他日日都得佩戴,离不得身,无关舍得与否。
苏晚昭却不知所以,开口索要。
方才倒是她想多了,只要她不开口、不规劝,苏晚昭每走一步,都是在自掘坟墓。
“本王为你另寻一个就是。”
“不要…晚昭只喜欢王爷日日佩戴的这个。”
“不行。”
“不嘛…”
“你不是喜欢青莲纹的?”
“怎么会?”苏晚昭的声音明显高了两度,“晚昭从未喜欢过,只喜欢王爷喜欢的。”
房中随即陷入鬼一般的沉静。
独爱青莲是她套给苏晚昭的第一层伪装。
高洁不妖,纯净不染,暗合她‘如君淡雅’的品格。
若按本性,苏晚昭会将万事万物皆以赵晏的喜恶划分,喜对方之喜,恶对方所恶,像城墙根随风的野草,也像对方腰间垂挂的死玉。
微末暗垂下眼尾,赵晏本就多疑善思,听闻苏晚昭不爱青莲,不知会作何感想。
“你且梳妆歇息。”片刻后才又传来低沉的声音,“夜里本王再来寻你。”
玄色身影经过门边时,带起一阵清洌的薄荷香。
“王爷的玉佩歪了。”
微末突然轻声开口。
赵晏顿住脚步,女子温热的指腹已缠上摇摇欲坠的金线络子,她螓首低垂,灵巧地打了一个罗缨结。
她周身是清新的皂角味,不似晚昭那般浓香刺鼻。
“王爷!”苏晚昭哀哀戚戚追到门前,却抓不到半片随风而动的衣角。
“好生休息,本王还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