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牢房里,灯光如豆,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周猫儿像只警觉的猫,在自己的铺位上横爬着,动作敏捷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太大动静。他努力伸长脖子,尽量让头靠近侯本福,嘴巴凑近侯本福的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侯主任,今天确实有点不对劲哦。”
侯本福坐在铺位上,听到这话,目光朝下看了看周猫儿。他其实心里大致明白周猫儿说的意思,今天或许又要有犯人被拉出去枪毙了。但他还是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用带着几分迷茫的眼神看着周猫儿,没有吭声。
周猫儿见侯本福没说话,兴致却丝毫不减,反而更加来劲了。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接着说道:“你想想啊,今天早上收风早,开饭也早。一大早,我就闻到一股烧肉皮的香味,那味道可勾人了。可结果呢,我们刚才吃的啥?就只有老南瓜,连点肉沫都看不见。这不是奇怪嘛!还有啊,今天早上那扇通往外面的门,一直“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再加上看守所外面时不时传来警笛声……”周猫儿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这些反常的现象,脸上满是神秘兮兮的神情,似乎在进行一场重大的推理。
说完这些,周猫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补充道:“侯主任我不是说你啊,你是肯定要改判的。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被冤枉到底呢,上头肯定会还你清白的。”
侯本福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就是说我又怎样,判了死刑就是等拉出去枪毙的。从古到今,比我本事大、功劳大,还被冤枉杀死的人数都数不清,我又算老几呢。枪毙了就等于死只蚂蚁,这世上少我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故作泰然地说着,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可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
其实,此刻侯本福的内心紧张得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吞没。身体也不受控制地一阵阵打寒颤,那是从心底深处泛起的恐惧和不安。他想到自己即将和所爱着的一切诀别,还有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都将如泡沫般破碎。那些他曾经享受过的生活中的小确幸,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顿简单却美味的饭菜,还有他努力奋斗所取得的哪怕一点点成就,都将成为过去。
那种来自心底的不舍和剧痛,如同一把尖锐的刀,狠狠地刺在他的心口。他不愿就这样结束自己还不到二十五岁的人生,他还有太多的梦想没有实现,太多的地方没有去过,太多的人没有好好告别。他望着监室高高的小铁窗,看着只能看见一小片的外面灰暗的天空,在心里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是我,千万不要……”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和对命运不公的不甘 ,在这压抑的牢房里,他的祈祷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坚定 。然而,命运的车轮会如何转动,他一无所知,只能在这无尽的等待和恐惧中,煎熬着每一分每一秒。
大约中午十二点半,监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突然,那扇沉重的监室门“嚯——咚”一声被打开,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牢房内回荡。何指导员和易干事站在门口,他们的身影被门外的光线勾勒出轮廓,显得格外肃穆。在他们的身后,是四名荷枪实弹的武警,冷峻的面容和锃亮的枪支,让整个气氛威严而压抑。
侯本福看到这阵仗,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条件反射般地主动站到了门口,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紧闭着嘴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可那急促起伏的胸膛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紧张。他在心里默念:“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然而,何指导员却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关你的事,你在铺上去!”
侯本福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仿佛大脑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几秒钟后,那原本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松弛下来,他缓缓退回铺位。
何指导员看着潘齐先和朱建河喊道:“潘齐先、朱建河,你们两个出来!”
这时,被叫到名字的朱建河和潘齐先,身体猛地一颤。朱建河的眼睛瞬间瞪大,满是惊恐与绝望,紧接着,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他放声大哭,声音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眷恋:“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那哭声尖锐而凄厉,如同一把把利刃,刺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潘齐先则是脸色瞬间变得如死灰一般,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也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潘齐先一下子跳下通铺,走到朱建河面前强装豪迈地说:“怕个啥子?怕就不枪毙你了?”
此时朱建河被吓得不敢下铺,听潘齐先这样说了才慢慢从通铺上梭下来,走在潘齐先后面,潘齐先经过侯本福面前时给侯本福行了个抱拳礼,朱建河也哭丧着脸给侯本福行了个抱拳礼。侯本福双手抱拳,眼含着泪回了他们一个抱拳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两人被带出去的同时,其他监室的门也接二连三地被打开,包括女犯监室。这让侯本福意识到,今天被拉出去枪毙的人不在少数,而且还有女犯。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在这冰冷的看守所里,生命竟如此脆弱,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不一会儿,坝子里传来一声高喊:“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牢友们永别了!”这声音带着几分豪迈,却又掩盖不住深深的无奈。紧接着,也有别的人跟着喊了起来,可那声音里没有一点力度,像是被抽去了灵魂,还有一个甚至带着哭声,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凄惨。每一声呼喊,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侯本福的心上,让他惶恐不安。
这时候,看守所外面的警笛声更多更密,一声紧过一声,仿佛在为这些即将消逝的生命奏响最后的挽歌。侯本福坐在铺位上,双手紧紧地抱住头,不敢去想象外面那残酷的场景。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朱建河和潘齐先绝望的面容,以及那些呼喊声和警笛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这些被带到坝子里的死刑犯在坝子里大约耽搁了二十分钟,那是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光,看守所赏给他们最后的杀头饭,有酒有一盘回锅肉还有一碗白米饭。侯本福知道,这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慰藉,可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这饭菜恐怕也味同嚼蜡。二十分钟后,随着一连串警笛声响过,看守所这片天空回归死寂。那死寂,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几条生命的消逝,也让侯本福更加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珍贵。
侯本福坐在铺位上,一动不动,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那种感觉如同在黑暗中摸索许久后,突然看到了黎明的曙光。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似乎在确认这一切不是梦,自己真的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他不停地在心里默念着,声音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粗糙的铺位上。他想起刚才那生死一线的场景,若不是何指导员的那一句话,此刻躺在外面冰冷地上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那是恐惧过后的余悸。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自己以为要被拉出去枪毙的那一刻,那种绝望和无助,让他至今心有余悸。而现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庆幸,让他的内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他突然觉得,牢房里这潮湿、昏暗的环境,此刻竟也显得如此亲切,这狭小的铺位,是他此刻最温暖的港湾。
他望向监室那高高的小铁窗,透过那狭小的缝隙,看着外面的天空,虽然依旧灰暗,但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生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能把外面的清新空气吸进肺里,仿佛体会到那空气里潮湿的芬芳。空气中那股潮湿的芬芳。他想起那些曾经被自己忽视的生活中的小美好,清晨透过窗户洒在脸上的第一缕阳光,母亲亲手做的一顿简单的饭菜,和朋友们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这些平凡的瞬间,此刻在他心中却无比珍贵。
他暗暗发誓,如果能熬过这一劫,出去后一定要好好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不再为那些虚无的名利而奔波,要好好陪伴家人和朋友,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的每一份温暖和美好。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中充满了对命运的感恩,尽管未来依旧充满未知,但此刻,他对生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
下午三点,易干事叫侯本福出去谈话。侯本福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此刻格外在意自己的形象。他跟着易干事来到坝子里,易干事示意他坐下,然后从石桌底下拿出一瓶酒和一只碗:“这是今天中午赏他们酒饭喝的酒,你敢不敢喝?”
侯本福回答道:“这有啥子不敢喝的呢,同样的酒,在各种场合都各有各的意思。比如这个时候,对我来讲就是你对我的关照,你给我压惊。”
易干事说:“对头对头,毕竟是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有道理。”说着,给侯本福倒上一碗酒并说道:“你放心,这碗不是他们喝过的,他们喝的碗都当场摔碎了,这瓶就也是没有开过的,只管放心喝。”
侯本福说:“易干事你不这样说,在这个环境,我又是这个身份,你能给我酒喝,我已经非常感谢了!”
在侯本福喝酒的时候,易干事叹息着说道:
“今天一共枪毙六个人,还有三个被带去陪杀场的死刑犯。他们跪成一排,被枪毙的人也跪一排。结果枪一响,陪杀场的有一个当场被吓昏死过去。还好法医在场,把他抢救过来了。”
侯本福听着,心中又是一阵波澜。他想象着那血腥而残酷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易干事接着说:“潘齐先说酒和肉都应该多给他准备点,一碗酒和一盘肉太少了。还有两个……”易干事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侯本福看着易干事,眼中满是好奇和疑惑,追问道:“还有两个什么?”易干事叹了口气,说道:“还有两个临刑前吓得大小便失禁,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被武警架着才拖出去的。”
侯本福听了,心中五味杂陈。他为这些消逝的生命感到悲哀,同时也更加庆幸自己还活着。他看着手中已经空了的酒碗,自己拿起酒瓶倒了一点进碗里。他端起酒碗朝天上举了举,然后撒在地上,表示对亡魂的祭奠。此刻,他对生命有了更深的理解,也更加明白自由的可贵。
这时,之前一直在打扫坝子卫生的于真华一只手拿着一个已经削皮的苹果走过来,递一个给易干事,又递一个给侯本福,笑着说道:“易干事这是我姐姐昨天来看我给我买进来的,请你尝尝。侯主任你也尝尝。”
易干事接过苹果,朝侯本福扬一扬:“尝尝就尝尝!”
侯本福附和道:“尝尝,尝尝。”
喝了酒吃了苹果。易干事打趣说道:“我们去监室带他们出来的时候,可能你也被吓到了吧?”
侯本福说:“吓到了,以为今天就活不成了。”
易干事接着说道:“你看今天这几个,有两个还比你后判都被拉出去枪毙了,说明你的案子确实很有希望改判。”
“但愿吧!”
“很有希望的,不过可能还会拖一下时间。”
侯本福回监室,一眼望向长长的通铺,一下子就又减少了两个人,显得有些空旷。不过作为蹲看守所的人来讲,只要有三、两个做伴的人就好,没有人希望很多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黑鬼盘腿坐在侯本福背后给他捏肩,如释重负般地说:“今天中午吓死我了,我那分钟就祈祷,千万不要带我爸出去啊,千万不要!”
周猫儿“哈哈哈哈”地笑着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我看到黑鬼那个嘴巴大大张起一眼看到你,生怕你被带出去的神态。”
许凡兵也说:“我虽然晓得侯主任要改判,但是干事带起武警站在门口那阵势还是让我心里头没底。”
大家见话题打开,都向侯本福围过来。这段时间监室里几个死刑犯,大家的情绪都很紧张,也就没有坐下来轻轻松松聊过天了,而今天突然放松下来,也就都想坐下来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