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降落了一场来自故土的甘霖。
琉璃光彩的雨,祈还只在灵界见过。
依稀记得,当他最后一次目睹那片素洁天地像这样落雨时,正被慕强硬地塞入通往异世的“门”。
灵界被失控的妄念席卷,所有的一切都在崩毁,污染很快就要蔓延过来。
慕损耗了几乎所有的灵息,精疲力尽,才开出了这么一道门。
“祈,神树已经异化,趁侵染还没有渗透到生灵界,带上所有族民,转移暂存在灵修者手中的神树树种。”
“逃去异世,避开这次倾灭。或许百年,或许千年,等到新芽再次冲破阻碍,净化一切……”
“到那时,我们会再重逢。”
祈在对方的手中不停挣扎着,想要扯着这个固执的人与自己一起离开,一起逃离面目全非的故乡。
他悲观的猜测着,他们已经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
“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你是死不了,但你要沉睡,百年千年万年,到时候清醒,你连自己是谁都会记不清!”
你会在沉眠中慢慢遗忘所有。
那些你或许珍视的,喜悦的,动容的一切,都将被一丝一丝磨灭。
你会一点一点回归初生,泯灭如今的自我。
这怎么不算死过一次。
若真的能有机会返归故土,真的能再次遇见你……
在你陌生而又友好的目光下与你“重逢”,这样的相见,真的能算是重逢吗?
不重要了。
反正自己也回不去了。
沙化已至膝弯,飘散的细沙剔透晶亮,在琉璃雨线中穿过,轻飘飘扬远,远观若铺展的轻薄羽翼,正在微微扇动。
尽责的神侍吟唱族语,悠远的仪式终于能被搬上台面。
面对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祈祷者俯低身,牵起她的手轻轻贴额,虔诚而又恭谦。
“以己身化寒池作为壁垒,只为不让妄念通过‘门’来到此间。”
只有将逃逸来修真界的妄念一网打尽,寒池才会失去它的作用。
“您将您的怜悯降给了此世生灵数千年,如今,‘门’已完全闭合。”
他们的神明,终于不需要再被束缚。
“庆贺您摆脱枷锁,神女。”
寒池,是神女玉的骨血躯体所化而成。
琉璃玉色的枝条生自发间,绽着如瀑灵花,月华长发轮转清冷光泽,长可曳地。
扑簌簌的雪色长睫之下,是一双剔透如冰的浅色双眸,清欢悲悯,显尽能够容纳一切的宽容与柔情。
“命定的「执棋者」,我可以为你赐福。”
异世神明启唇低吟,琉璃色泽的雨仿若纷纷落入心间,洗涤净化灵魂的所有疲苦。
神女玉没有抽回自己的手,面对着星沙已过腰腹的侍者,她承诺着:
“所愿、所盼,皆可告知。”
祈眨眨眼,视线越过手背与故土衣装形制相似的羽衣,看向上方绝丽不失威严的神明,他没有丝毫犹豫:
“请您也返回灵界吧,您已流落太久,也是时候回家。”
在星沙完全散尽前,祈笑着等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好”字。
终于,履行完所有的职责,他也能成功的功成身退。
他养了一只妄念,养出了感情,门开的时候,祈唆使妄念逆流而上,去往生灵界。
就像是把江秋雨留给柳越一样,他又做了一个试验。
祈赋予了这只妄念“心”。
一只有“心”的妄念在生灵界流连数年之后会如何?它到底是与它的同类们不同了,会不会发生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挺可惜,这次不能亲眼见证结果。
对了,祈没有忽略,还有自己的另一半灵魂。
毕竟是同魂割裂,自己这半灵魂消亡,陆止应该能感应到,那滋味铁定不好受。
嘿,他该。
祈在心里气鼓鼓地抱怨着。
谁让他一生气就不给自己削果子呢。
反正又疼不死他。
顶多……就晕过去一次。
身旁猝不及防的倒地声惊掉了榻上女郎手中盛满汤药的碗。蜷缩在地的人痛苦嘶吟,双眸紧闭,冷汗顿现,额角青筋暴起。
不顾被药汁泼脏的衣裳,也不顾自己如何虚弱,苏玉清急忙掀被下榻。
“义兄——!!”
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陆止咬牙切齿地想。
真有你的,祈。
这场琉璃色的雨,一直纷落到明光穿破乌灰,天际晨光熹微都未曾停歇。
游山玩水游了个尽兴而归,寒池生变打了个酣畅淋漓。此时此刻,江晨雪与江秋雨共立雨中,沉默地观赏着这场最为奇特的雨景。
朝雾悄然出现,默默弥漫。
心底的寂然随着呼吸排遣,道别的话语藏进了眼中,也借由心律述说。
至少这次的永别,不用再那么匆忙。
“阿父。”江秋雨把目光移去了雾深处,“看那。”
江晨雪注视自家霄狸崽子,微微愣神,本不明所以,直到万千落雨淅沥之中,飘然而至一声:
“晨雪。”
听到这声唤的时候,江晨雪刚好看过去。
莲步轻移出了雾深处,云堆翠髻的女子凤眸含光,气质华然。
她于红尘亭亭玉立,岁海恍惚倒流了数百年。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来接你。】
神女玉最高的代行者,怎么可能会违背她许诺的誓约。
起初可能是因为不敢置信,以为是幻觉,脚步挪动僵硬,就像是有什么在狠厉拉扯。
直到那女子对着他展开手。
江晨雪这才迟钝地嫌弃两只脚走路太慢。带着一身通体蓬松银亮的柔软皮毛,踏着四只爪子在跑动中又幻小了形体。
他扑过去,被抱了个满怀。
隔着一片白茫茫的雨雾,柳越与江秋雨遥遥作礼。
雅慈神女颔首莞尔。
而后不久,雨停雾消。
天地清明。
寒池没了,高悬于蓬莱海域之上的玉灵殿也没了,灵族人不知所踪,意味着再也不会有灵树赐下灵武。
世间也不会再有神女被点化。
六代神女,成为了众所周知的末代神女。
寒池消失,带走了一切本就不属于此间的异世之物。
可万事万物,有“失”,就有“得”。
无可否认的是,寒池生变一役,加速了人间与妖域的融合。
伏月,羽剑宗入门大选。
苍翠高大的树木悬着宽敞结实的秋千椅,清透平静的水面下,树发达的粗壮根系一览无余。
烛光闪烁的河灯退避出一面水镜,供秋千上的人观看入门测试全程。
这次的人群里,又多了不少妖族面孔。
“妖国新设的百座学宫,可以接收人族吗?”柳越笑吟吟地去问身边人。
身边男子低低应声,阴影下的眼睛依旧很亮,很清,只是多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
精致华丽的脸部线条,透着些凌厉之感,较第一次相同位置的那个小少年,已然今非昔比。
“阿越,我们还有一个赌约。”江秋雨侧目看来,柔声提醒。
柳越一怔,神思梭巡起自己的前世今生,忽而,灵光一现。
那还是鹤云刚入门的时候,他们打了一个赌。
赢的人是江秋雨。
微微偏头看了对方片刻,柳越眉眼含笑:
“秋雨想要什么?”
微凉的手触碰上面颊,紧接着,湛蓝色的竖瞳慢慢贴近。
额上也感到一片微凉。
额头轻轻相触时,清清冷冷的湛蓝色已经被漆黑纤长的眼睫遮去。
“我想要我的师兄,永远都会是我的可望可及。”
探手按住江秋雨后脑勺抵稳额头时,柳越还是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
他说:“只要是秋雨想要。”
水面上,承载着不同女子名姓的河灯微微晃荡,烛火闪烁一瞬后,变的越发明亮。
就好像,是在不约而同地借此,纷纷聊以为祝。
“就说那羽化登仙日,光芒万丈,彩霞开路,天阶层现。顾清逆光而立,端着惠风清韵,絮语切切。”
“季霖,三梦窥永恒,旧梦已今朝。”
“谢季霖垂睫落笑,执起顾清的手,霞光镀上他的面庞,眼角红痣滴血似的显眼。顾清看他这模样,觉得他或许并不惊讶。”
“……等到天光散去,世广红尘,就已无他二人的痕迹。”
“世间良缘莫过于此,并肩同立,执手共进,交心相面,数年如初。唯之可惜,便是难遇,甫一现世,自是惹得惊羡连连。”
说到此刻,折扇闭合,甚是叹惋。
“纵是千万般的不舍,到了此刻,小玉子我啊,也不得不为各位听客看官道上一句。”
“《心缘?可望难及》至此,已全部结束,感谢各位看官与听客到此短暂相聚。”
“说到底,这段故事或悲或喜,或真或幻,皆是过眼云烟,诸位看官听客若能自里寻得一丝丝慰藉,多少勿论,那都是小玉子的荣幸。”
“且愿这漫漫人生,分别之后,诸君都能遇得花明,前路似锦,事事如意。”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玉子也盼望着,与诸君后会有期!”
羽剑宗山脚下的茶馆,来了一位说书的女先生,自称“小玉子”,专讲《心缘》续。
到这来听书的,多是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娘子。
今日,是女先生到这儿的第二百二十一天。《心缘》已至尾声。
书讲完了,热闹也纷纷散了,女先生正收拾东西,准备归家休憩。
“《心缘》讲完了,你明天还来吗?”身后有人问。
女先生转身一看,吼哟!原来是女儿堆中为数不多的男子。
一人轩昂,一人率然。
她沉吟片刻,还是坦然道:
“熟话说得好,有‘始’要有‘终’,顾仙君与谢师弟还有一帮友伴亲缘,明日啊,就来说说他们。”
作别出了茶馆,林漠转身面对着林泽枫,不看路,倒退着走。
他盯着林泽枫笑,抱臂商量着:
“明天再来?”
林泽枫错开目光,视线越过林漠,帮这个不省心的血缘兄弟看着前路。
“随便你。”他一如既往道。
某一座阁楼上,恰有一位画师落笔描绘着市井热闹,偶然见此一幕,随手就描绘入画。
红尘世广,众生百态,实则皆是铺展于天地一角的画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