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茶盏浅浅抿一口的同时,柳越又偷偷瞥了一眼对面覆着镂花半脸银面的男子。
身形长开了,线条锋利了,气度也变了不少。
和记忆里的差别果然很大。
他们曾经明明那般亲密无间,可隔了几百年,也确实不得不裂出几道看不见的裂隙来。
柳越踌躇了好半天,怎么坐都有些不自在,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试探道:
“我带着来的小家伙还在外面,我去找找它……”
妖君抬眼投去视线,漆黑的瞳孔在转瞬间填充满清冷的湛蓝色泽,一双竖瞳里满是审视的意味。
“看来比起与故人的久别重逢,师兄似乎更在意自己的小宠。”
声线表露出的情绪很平稳,似乎只是随意说说。
可是!柳越欲哭无泪。
他注意到了江秋雨眼睛色泽的改变,也记得这段时期的设定。
完全成年后,只有在情绪不稳的时候才会眨眼间来这么一出!
就非得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那边的俊逸身影起身,似乎打算出门去,柳越听见妖君轻轻笑叹了一声:
“也罢……好,我去替师兄寻它。”
不是,你就非得这么逼我吗!
“你才不是什么小宠。”柳越急急叫住已经走到碎玉珠帘前的男子,“秋雨,你不打算继续伪装下去了,是吗。”
那句“秋雨”一出口,黯然便一闪而过,但柳越没有察觉,他的注意力还在眼下这件事情上。
小灵兽那一身柔软蓬松还好到离谱的毛质,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甚至也是寒凉的骨血……
他认不出来才有鬼好吗!
“你还真以为什么都能上我的床榻?”
已经触上珠帘的纤长指节没有继续动作,江秋雨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柳越也搞不清楚妖君此刻可能会想些什么,就见沾染着霜雪的发尾居然连一丝晃动都无。
到底是谁坐不住想逃啊……
想到这,他下意识放柔了语调,又唤道:
“快回来,秋雨,别闹了。”
管你现在什么身份地位,管你在这几百年间究竟改变了多少……
你不都还是我师弟。
勾住珠帘的手慢慢收了回来,人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耐下性子与妖君僵持了半天,柳越静静注视着不远处高出记忆中少年一截的男子,眼神一寸寸冷了下去。
好啊,你不愿意动是吧。
他果断起身,迈着长腿绕到妖君前方。
在与湛蓝竖瞳的平静对视中微微眯眼,预感眼前人要错开视线,柳越便有些气恼地探手勾过脖颈把江秋雨拉下来,直直地把人往怀里带。
他承认自己有点别的私心。
说实话,刚刚不论是近看还是远观,他都觉得墨发尾端的银霜雪色格外好看,想找机会碰碰。
顾及妖君还戴着半脸银面,柳越就只是把师弟轻轻按在自己肩头,任由江秋雨微微埋下脸揽过他的腰。
他自己则心满意足地抓起一把沾霜埋雪过渡自然的柔软银泽在手中把玩。
这个角度江秋雨应该看不见吧。
垂眼揉了揉妖君的头顶墨发,确认他没有要抬头看过来的趋势,柳越便稍微放下心。
他悄悄地给手中漂亮的发尾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柳楼主上次顺口一提君后的事情,柳越后来还真留心在混迹于人群的妖族子民口中打听过。
流年逝过三百多年,新任妖君居然还真没立过君后。
你怎么敢把“鉴心”留下让我来你行宫找你的?
你怎么敢不听话跟进来非要自己送上门来的?
你怎么就敢确定危险的人一定不会是你。
“秋雨,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找过来,你又为什么要变成那副样子留下来?”
柳越循循善诱,将妖君垂落的几缕墨发替他轻轻别去耳后。
“你老实告诉我,那日闯入我梦境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你。”
如果是真的你,那你为什么不躲开我,为什么要由着我。
注意到怀中男子用来束发的依旧是发带后,柳越虽然免不了心中讶异,但也并非百思不得其解。
他还没来得及给师弟过及冠。
师尊羽化而去,师兄也消散于寒池一役。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他这位师弟其实一直都是有几分偏执在身上的。
找到绳结,扯下发带,如瀑的软发瞬间四散,垂了满身。
铺展的银泽清冷含光,也极惹眼。
柳越想要去揭他的镂花银面,谁知指尖才刚触碰到,江秋雨就微微偏头,慢悠悠地躲开了。
前面的话明明一句都还没回答,这会儿倒是问起了柳越:
“师兄这是干什么。”
“想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怎么,摘不得?”
肩头的人沉默几许,没等到回应,柳越便自如地后退几步,离开了他,隔出一段距离。
“我在考虑我一会儿要不要走。”他含着满眼亲切笑意,柔声道,“你先回答我前面的问题。”
要是不好好回答,依照柳越的性子,这人现在就能转身离开。
在耐心一点一滴地消耗中,江秋雨垂下眼睑,终于迟疑着开口:
“复生的第一日你明明就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联系上我……”
但你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回来。
“你想要远离过去,我就没有将你带回,也没有出现在你眼前。”
“你说想让我多陪陪你,我就换一种身份,换一种形式伴着你。”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顺着你,依着你。
纤长漆黑的眼睫压下湛蓝竖瞳中流淌而过的绻缱流光。从三百多年前开始,他一直都如此想着。
“所以梦里被我轻薄的那个真的是你?那你为什么不躲开?”柳越哑声问道。
眼前的人没有回答,视线默默落向了柳越右手腕间。
顺着师弟的目光看过去,待到看清那一圈红绳之际,电光火石之间,一些一直存疑的事情也终于有机会被串联起来。
抬腕置于眼前,撩下衣摆,露出腕间红绳上那颗湛蓝藏玉桂的圆润珠子。
柳越好整以暇地笑问着:
“它其实是你的妖晶,对吗?”
堂堂妖族少君,总归不会不记得自己的妖晶只能给什么人。
一声轻叹,侵染入浓厚的无奈。
“江秋雨,我知道妖君的银面只有伴侣才能去摘下来。”
凝神留心着妖君听到这番话后的微小动作,注意到他微微一怔,柳越尝试着靠近一步,继续道:
“所以我才问你——我摘不得吗?”
片刻静默。
妖君主动靠近着去捧起眼前人的手,引着他抬手触上镂空半脸银面,找到一处极小的锁扣机关。
不多时,坠落的银面带出一声清脆的响。
抬手触碰到的终于不再是冷硬的银,柳越非常从容地去捏了捏白瓷玉一般的微凉面颊。
当少君时就没逃过的东西,谁说他当了妖君就一定能逃得过被捏被掐了?
江少君惊艳入心,给人的感觉却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近。
妖君倒是在此基础上多了几分凌厉,又添了几分不容人犯的凛然贵气。
模样是有些变了。
毕竟小美人总归会长成大美人。
以前带出门如果不用术法混淆视听,或者不戴面具遮住面容,他这师弟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缺人来瞧,不会少人来偷看。
柳越现在有些后知后觉地惊愕。
他把这么一个人养在身边这么多年,还少不了亲近同榻。
所以自己到底是怎么忍了那么久都没生出什么旖旎心思的。
不过,或许一直平静无澜的只是水面。
而到了现在,晦暗的污泥被搅动翻涌,虚假的澄澈于顷刻间覆灭。
若他没有心思,再如何惊世的姿容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可以永远保持克己复礼。
可一旦有了认清楚的机会,一旦坦然接受了一切转变……
探手插入柔软润泽的流倾墨发中,揽着妖君靠过来,与他额头相抵。
在江秋雨看不见的视野盲区,曾经广受称赞的谦和仙君勾着一抹亲切笑意,无声做着口型。
—— 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