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梓古国遗址带上两位师弟分头寻找委托物时,柳越曾抬眼一扫,在专门用来磨刀的砺石上发现了一颗留影珠。
留影珠制作工艺复杂非常,也是近几百年才被创造出来并运用至今。
神罚之族覆灭何止百年。
先前才发现几个宽袍兜帽,柳越怕是什么对方故意留下的陷阱,本来打算视而不见直接去别处看看。
他还没走出几步,耳后突如其来一声“秋雨”,声线还跟他一模一样。
柳越驻足,微微蹙起眉,认命似地叹出口气。
这下子就算是陷阱他也要好好看看这珠子里究竟留了个什么东西了。
领着师弟师妹们一个不落地返回宗门交了委托之后,柳越就忙起了这颗珠子的事情。
他莫名不想让师弟知道有这颗留影珠的存在,可他有什么事情又向来瞒不住江秋雨。
师弟会察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柳越面对江秋雨时自己瞒不住心事,下意识会出卖自己。
好在刚回来这些天师弟也忙。
柳越不清楚江秋雨具体在忙些什么事情,只是隐约知道似乎跟遗址那几个兜帽人有关系。
去到自己的羽灵玉芥子空间里跟留影珠里设置的六十六道禁制死耗了好几天,柳越颇有些生无可恋。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么多道连在一起的禁制。
谁再让他解他真的会抓狂。
撕裂的大地裂口呈现着透亮的琉璃玉色,刺骨的寒冰里喷涌出一股又一股满是碎亮星子的云液。
这些东西变化着形状,分散地扑向一个又一个修士,堆积抛卷着侵袭着天地。
天穹之上也割裂出一道口子,漆黑不见底,诡异涌红光。
这鬼门开得不正常,争先恐后返世的自然也不是什么于生人无害的良善好鬼。
不过天上也好地上也罢。
来自各门各派的各异弟子服饰分工意外明确,组织配合有素,居然严防死守住了一条安全线。
陨落的只有修士,还伤不到一个百姓。
但柳越能看得出来,不过也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在强撑罢了。
他们似乎还做不到将这些汹涌着摧毁一切的坠星流液消灭,只能尝试驱逐逼退。
可相反的,云液上横竖瞳的眼幽幽乱转,轻易就能让一个又一个修士被侵蚀,甚至被消融。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战役。
天地为之色变,万物似乎都在哀嚎与惊恐中颤栗不休。
诡谲的流液满是璀璨的星子,明明一如银汉倒影于世,在人间翻涌出一片繁星之地。
可这些东西带着转动眼睛时的滋滋细响,送来的只有死亡与绝望。
忽地,留影珠呈现的画面镜头不再四处转动,它定格住了。
鬼门呼呼风响如龙啸,术法灵流之声此起彼伏,还有不少嘈杂的人声正吼着、喊着、悲着、哀着……
这些声音慢慢被隔绝在外,那些炼狱般奇幻诡谲的场面也渐渐不再是重心。
他似乎是用着另一个人的眼睛在旁观着这让人心神震颤的一切。
暖黄色的发带蒙上了他的眼睛,遮住了视野,遮挡了所有。
模糊间只能看见一个最熟悉不过的人影,靠近了一下又很快远离。
接着,便是一道清浅的笑音,若山间清泉潺潺而过,遇了风雪,多了几丝冰霜冷冽。
“师兄,我也是纯灵神脉。”
那道人影后退几步,似乎仰面看过一眼天,又回望了片刻吞噬一切的恐怖灾厄。
“雅慈神女不知所踪,德淑神女昏迷不醒,静安神女体质特殊……如今就只剩下了我与你。”
那人身姿欣长挺拔,立如瑶台玉树,他远远看着柳越,没有过来。
甚至一直看着柳越这处在后退着,距离越拉越远,像一阵即将远去的风,想要一去不返。
“请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召出本命剑,剑身震颤嗡鸣,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想法,本命剑光芒大盛,似一位视死如归的侠士。
那人静静请求着:“忘记今日这一切。”
最后,无人的空地只留下一声呢喃,混在天地间越来越混乱的声响里,柳越差点就捕捉不到最后的四个音节。
他好像听见师弟说。
——也忘了我。
留影珠上坠落下一滴又一滴水亮,砸在圆润透明的珠子上溅起了一朵朵形状各异的花。
内容记录到此便没有了。
那最后的一句话里蕴满了柳越听得懂与听不懂的情绪。
千言万语浓缩成了短短四字,自嘲与解脱之意尤为突出,甚至还藏着几分快意与决绝。
真是个小混账。
柳越抑制不住刹那间泛起的钻心苦涩,也止不住这不由自主的接连水色。
他还没从刚刚看见的一切里回过神来,心中却怒不可遏地想要即刻找到江秋雨。
去抓住他,质问他。
你是怎么敢当着我的面做出这种选择的!
你又怎么敢如此不管不顾就抛下一切的?
这颗留影珠记录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古国遗址,为什么碰巧被他遇见……
重重疑云压上心头。
他现下却无心去思前想后。
江秋雨一连忙了好几日。
国师做事的确滴水不漏,江少君调暗线出手下查了又查也只能知道兜帽人去桑梓古国遗址是为了神花般遮希。
他清楚这些兜帽人是国师的族民,只效忠于自己这位西席。
相当于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心腹,只有重要到不能有任何差池的事情才会被派遣出去。
回首徒别居的路上,江少君仍然沉思着:
他要般遮希干什么?入药吗?
还没走入自己那处院落就先一步察觉到熟悉气息,越靠近自己的寝居气息越浓郁。
他的师兄很少会直接去他的寝居找他。
若他不在,柳越顶多会在庭院里等他。
推开门扉,迎面就是一股低气压,柳越从玉桂簇开的金丝楠木屏风后悠悠转出来,脸上却带着亲切笑意:
“秋雨回来了?”
去捕捉心脏的跳动,江秋雨站在原处默默注视柳越渐渐走向自己,他少有地生出些不知所措来。
这明明是生气的时候才会有的心律。
他的面颊被人恶狠狠地扯了扯。
可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安静站着,接受柳越的满含笑意与举动里暗藏的怒火。
师兄靠近了些,他的耳畔便响起似笑非笑的低语:
“我今日看你有些不顺眼,秋雨,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微笑中狠藏的怒意来势汹汹,便是幻出妖化特征任他欺负可能也消不了。
静默须臾,江秋雨压下眼睑,只能轻声道:
“师兄想如何都可以。”
然后,他便被揽过脖颈,他的师兄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额外的动作,就是安静抱着他。
从暮色四合直至淡墨泼天。
柳越一直不曾将他放开。
沉默、压抑中晕开一层淡淡的悲伤,到了后面,又渐渐化成一抹浓深的不舍。
再往后面,柳越被安神的异香催着,在江秋雨肩头失了意识,最后步入了沉梦。
梦中的光景是一望无际的素白,圣洁的落雪纷纷扬扬,天地一片静穆。
飘雪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所以除了呼啸的凛冽风声,举目四顾时柳越只觉这样的场景安静到令他有些窒息。
他在这天地一片雪色间不紧不慢地前行,进入一片雪雾,推开异形纹路的门扉,最后踏入一座悬空的城。
“怎么可能会忘记你……”他听见自己细语呢喃。
明明离世的人对他很重要,可自己的语调里却不带着任何感情,心中也根本漾不起一丝波澜。
他甚至连“无力”这样的情绪都没有。
那些微的窒息之意也只是转瞬即逝,好像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