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
幽光霎时浮现,笼罩在女子上方。
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在自上投下的光亮中映出浓深的影。
皮肤上、衣饰上都不缺干涸血迹,脸颊还粘带着他人的皮肉碎屑,森冷的紫眸里怨恨戾气也终于暴露无遗。
她沉下脸,倏忽回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大门,又蓦地癫狂起来,如蛇嘶鸣:
“小丫头,你来这污秽之地做什么?”
拢好衣袖,踩过脚下尸骨,女子抬步而走,头顶的一圈幽光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移动。
疯癫一阵,语调重又恢复正常。
她万分惋惜,似梦呓语:
“近墨者黑,落入肮脏里,你也会变成浊物,不得善终……”
说着,俏眉微微蹙起,此刻状如恶鬼修罗的脸上居然分裂出一丝温柔怜悯。
林泽依没有理睬。
符箓对上点位,手指翻转结印:
“尘寰坠幽,画地为牢,开。”
幽光渐明,长条光束四面八方而下,根根交叉没入地底,铸造成一方困人灭厄的牢笼。
上前的鞋履才刚触碰到囚笼边缘,火星便追随而来,火舌燎起,瞬间燃起几缕暗红透金的火。
宽袖一挥,几团绒球争相扑去,吞噬起丝履前端沾起的火苗来。
“居然还是个练家子?”
语毕,女子缓慢仰头,痴痴地望向头顶运转起来的玄阵,朱红的符文淌血一样,她觉得煞是好看。
“所以你也有能力……将一切归葬尘土。”女子失神低喃道。
人被困住的一刹那,林泽依就撩起衣摆跃过门槛跑了进来。
只一道清风,紫影晃过。
被阵法困住的异域女子,仰头出神看了许久,等到紫眸再次缓慢转动,这才迟钝地追随起来不及看清的身影。
外来的丫头背对着自己,膝上枕着一个圆脸稚嫩的娃娃。
头磕破了,血流如注盖过娃娃右眼。
昂贵的蜀缎也被大大小小擦破出裂口,露出里侧同样撕裂开的外翻皮肉,还能一道儿见得不少青紫。
到底是十来月的身上肉。
在伪装成温柔乡的肮脏里清醒过来,茫然发现自己已经逃不开血色污浊,自然会深深嫌弃自己魂魄的发泡流脓。
但极度疯狂过后一静,见幼子这番模样……她也还是会开始锥凿自己的血肉,觉得刺痛。
可惜,太晚了。
“君子言……”
背弃信仰,背叛族群,害了族亲……是我识人不清,被骗成刃,满身罪孽。
反噬是我之命,恶诅是我自讨。
——你不该延续。
双手握上光束,透金的火苗烧灼皮肉,滋滋冒烟。血水淌下没入衣袖,便被腕上一圈银蛇全部吸收。
“过来,你现在就过来。”
那娃娃被摔的奄奄一息,叫声“阿娘”都能咳出一滩血沫儿,五脏六腑只怕伤的不轻,若不赶快救治,可能本就也没几天好活儿。
林泽依的眼睛瞬间瞪大,呼吸也滞了一瞬,但倾洒伤药的动作没有停下。
她低头求证道:“小阿弟,你叫……君子言?”
也是,抛去乱发污血不看,他也生得唇红齿白,有着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
明明在林泽依的保护下也忍不住瑟瑟发抖,看过去时,小娃娃还是又道出一声:“阿娘。”
他浑身散架似的疼,不过,四肢百骸也或许已经七零八落了。
“在芽树,你该唤上一声‘额岚’,我曾经教过你,为什么还是不长记性?”
烧焦的皮肉乌黑难看,紫眸开始转红,那女子突然又厉声恶狠狠道:
“我让你过来!爬也得给我爬过来!”
被避开伤处扶起的娃娃徒劳地细微挣动,圆滑的小肉脸上只睁着一只眼睛,此刻也默默闭上淌下清泪。
泪流过伤处,刺着血肉,真的好疼。
至此,林泽依实在是听不下去也看不过意。
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小阿弟戚戚哀哀一声又一声阿娘,明明害怕得不行却仍然在期许着想亲近……
长兄说“未历他人事,不解他人苦。”
阿娘也多有告诫,让她不要多管闲事,妄断善恶。
林泽依记得这些,所以她从开始到现在才一直没有吭声。
现在,她抓着小阿弟颤动不止的手,避开伤口轻轻拍了拍,然后努力扯着心中快要崩断的弦,抬眼直直扫向阵法中的女子:
“敢问这位娘子,你究竟有何要事,才会如此不顾及他。”
不是询问,是一种陈述。
你为什么如此伤他?他明明是你的孩儿,是你的骨肉。
外在伤过身,内里还要去剜心。
他已经做不到去你身边了。
还是说——这就是你想要的,你还觉得自己做的不够?
娃娃湿透的浓密睫羽贴着皮肤,微微动了动,泣泪不止。
“君子言,是我,林泽依。你还记得我吗?”
说到底,这些东西也不是真实。所以,不能放任他继续沉溺在这里,要快点出去。
女子低低笑着,呜呜咽咽。
这里不能久待,想清楚这点的林泽依已经无心去听她的言语。
她隔在这母子两人中间,细细思索起来。
自己能出来,是因为道破了虚幻,家中人的关系是这其中最主要的症结所在。
那你呢?君子言,你的症结……
林泽依侧目。
会是你的母亲吗?
笼罩房屋的巨网越编越密,一群毛球成群结队绕着大网盘旋不下。
雷鸣歇了,黑夜却仍未退去。
人间某处。
一间宽敞温暖的屋舍,摆着暖炉香烟,铺着华锦绸缎,靠近座榻的地方立着四个宽大兜帽,帽檐都拉的极低。
只有被兜帽人团团围在中间的两位男子露出了头脸。
其中一名五官尚显年轻,似乎还只是位少年。
他被牢牢捆绑在椅子上,半天挣扎无果,便就识趣地没了动静,与座榻上的男子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此时,少年突然惊了一瞬,而后怒瞪过去,语调几乎带着怨毒:
“我的傀儡线断了!”
他再次激烈挣扎起来,整个椅子都在摇晃,敲地的声音咚咚作响。
四周的兜帽人没有拦他。
座榻上的男子勾着如丝媚眼,淡淡笑着:
“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何故还如此挂念?”
从手边果盘随意摘出一颗晶紫葡萄,捏在手中碾了又碾,祈饶有兴味地默默数着。
一。
“闭嘴!她才不是……”
祈不无失望地想着:
话接的真快,还以为可以多数几个数呢。
略一用力,饱满果肉破皮而出,汁水沿着指缝而落。
“只有经验老道的大傀师才能在保留灵魂的基础上将妖炼化为儡……就是可惜仍旧会有些僵硬。”
“而那些为更老辣的,才有能力让炼化后的妖儡鲜活生动如初。”
接过最近一名兜帽人递来的锦帕,随意擦了擦手,祈垂眼低声:
“你是吗?”
少年咬牙切齿,不接话,眼神倒像是要活生生吞了自己面前的祈。
“芽树的圣女早就已经灭了傀师最后一脉,没有长辈教授还能自学至此……”祈玩笑似的夸赞着,“你其实很不错。”
不知道是被祈的话勾起了哪些回忆,剧烈挣扎的人身子刹那僵直,脸一下就白了。
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噩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我要去带她回来。”他还是固执道。
“留一个壳子天天守在身边有什么用?”
空气忽地静了,不过片刻,一声带怨嘲讽乍响:
“你个连人都不是的鬼东西懂什么!”
至少,我能永远留下这个壳子。她陪的也只能是我。
只有我。
她性子太好了,朋友也多,三三两两聚来将她围住时,自己就只能退去阴暗的一角。
那会儿啊,她们在阳光下笑,连风都带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