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叫“司空凝”。
老家伙向玄都村的大家介绍司空雪时,只说这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刚刚才从人贩子那救回来,请大家多多帮衬照顾。
司空雪:“……”还解释什么呢,你明明就是那个人贩子!
村里剩着老人小孩,村里没有健壮男人……司空凝除外,他是个老妖怪。
司空雪融入的很快,她帮南村的婆婆摘过梨子,帮北村的爷爷卖过挂画。
她有时也会与东村的娃娃一起放纸鸢,与西村的闺女儿一起泛舟采莲。
豆蔻娘子们教她唱采莲曲:
“菱叶萦波荷飐风”
……
歌儿很好听,她学的有模有样。
司空雪一时得意,回家还唱给司空凝听。
这个恬不知耻的老家伙明明可以当她祖爷爷,却坚持要当“阿兄”。
阿兄就阿兄。
阿兄听完一个劲儿的夸她,越夸越离谱。
司空雪觉得他在哄小孩儿。
但自己明明已经是大妖怪了!!!
村里人也夸她灵动,说她讨喜。
司空雪过的很快活。
后来,司空雪发现一件事。
修为达到一定高度,司空雪察觉出这片地界里明明有着铺天盖地的怨气,但却被什么死死压制,泄不出分毫。
一个怨气淤积的地方,为什么还能种出一大片一大片庄稼?为什么还可以养活一池池的鱼?
又为什么能让长出来的果树,结出的果子如此之甜?
司空雪漫步在回家的路上,手上是婶子送的苹果,还有几根胡萝卜。
一边啃萝卜,一边思考果然还是自己见识短浅,所以才参不透其中奥妙。
又是一个机缘凑巧。
司空雪正好撞见司空凝,撞见她的阿兄在给这片地界灌输灵气。
他把灵核沉入大地,脸色苍白。
就是说……这片充满怨气的地方……
全靠他一人压制。
全靠他一人献祭。
司空雪破开门,冲进去抱住自己坠地的阿兄,抱住失去知觉的司空凝。
老家伙,你真的是嫌自己寿命太长。
小兔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哭过。
别看她是女儿,她可意外坚强。
妖国覆灭那次被绝望刺激狠了,哭的天昏地暗。
发现自己不管如何灌输灵力都不管用这次,被无助刺激的狠了,她又哭的天昏地暗。
“吵啊——”
被司空雪哭声吵醒的司空凝,居然也能放下身段眼怀歉意。
“都说了,你是个姑娘,你别哭花了妆。”
这没正形的老家伙给她擦眼泪,本来没花多少的妆彻底被他给糊花了。
司空凝:“呃……”
司空雪:“……”
司空雪感觉后脚有点痒,想踹人。
阿兄后来一个劲儿地宽慰她,一遍遍给她解释,说这里是他的家乡,这里的老弱还需要他,他不能坐视不管。
不知道在多少年前,这里其实经历过两国交界,两族开战,两派开斗,两家……
怎么都选在这儿了?!
还有,这种地方后来为什么还能建村子?!
司空凝摊手。
司空雪想骂天。
反正,因为这里怨气横生,导致民不聊生。
有点余财的都搬走了,年轻强壮的都出去闯荡了,就留下老弱病残还在苦苦坚守。
无尽的黑夜里,他们盼来了归乡的司空凝。
有司空凝镇压冲天怨气,玄都村的日子一天天变好了。
但是青壮年外出闯荡过了太多太多年,已经成了传统。
不管玄都村怎么风调雨顺,福乐安康,这里始终都只能看见老幼。
司空雪没事还是在村里到处跑,给这家长辈帮帮忙,陪那家娃娃一起玩儿。
有一对龙凤胎娃娃,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两孩子特别依赖她。
男娃是哥哥,女娃是妹妹。
司空雪也很喜欢他们,软软糯糯的人族娃娃。
她教大郎认菌子,教二娘敷粉绣花。
司空雪有事就帮阿兄抓抓逃逸的怨气,查查有没有漏网之鱼。
发现了,怨气逃逸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发现了,阿兄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
完了,怨气一时没压制住,怨气袭击了玄都村。
真的完了,司空雪救人的时候不小心被怨气侵蚀,露出了几分妖化特征。
就说你们人族话本误人子弟吧,他们一个个见司空雪就跟见鬼一样。
就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间失去记忆一样,人人对她敬而远之,都不记得她帮过的忙,与她一起做过的游戏。
……就因为——她是妖。
司空雪是妖,你阿妹是妖!
有好心人以为司空凝被蒙在鼓里,背着司空雪去找司空凝。
“你看看你现在这每况愈下的身子……说不定就是被妖吸了心血精元。”
老先生苦口婆心,司空凝摇头解释。
“阿妹不是坏人,村里这场……与雪娘无关。”
对了,他们甚至怀疑救过他们的司空雪就是这场怨气袭击的发起者。
他们说是司空雪在自导自演。
“小神仙,人走了,你到底还进不进来?”
司空雪变成小兔子在偷听,司空凝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晚上别吹太久风,我现在体虚成这样,染上风寒了谁照顾你……”
“……也让你阿兄省点心。”
司空雪眼眶红红的,趴在床头看她阿兄。
“阿兄,身份是妖族就是我最大的罪孽吗?”
这个问题这些天一直在脑海萦绕不去。
谁知司空凝听了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地反问她:
“你哪儿有罪?你还能背着我害人啦?”
司空雪狂摇头,就差现场用心魔咒发誓。
司空凝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司空雪就怕哪天早上起床发现她阿兄一口气没喘上来。
司空凝沙哑着嗓音:“妖族的身份不是你的罪孽,人心的偏见才是。”
“人心的偏见是所有存有偏见之人的罪孽。”
“但阿兄相信……人族与妖族——未来一定有可以和平共处的一天。”
司空雪也希望会有这一天,但她更想与阿兄一起活着看那天。
村里又回来了一些儿郎探亲。
不知道家里人跟回来的说了些什么,司空雪总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很吓人。
村民们知道了司空雪是妖,拒绝她的帮助,不让家里的娃娃与她亲近。
包括大郎和二娘,司空雪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们了。
虚假的平静没有维持太久。
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说司空凝被蛊惑了,司空雪以后也会像蛊惑司空凝一样蛊惑所有人。
现在再不反抗,以后就来不及了。
这样的言论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都陷入了惶惶不安中。
司空雪站出来表示,自己可以离开玄都村,还有就是……
“我阿兄为人正直,没有被谁蛊惑!”
司空凝还不知道她要离开,这是她偷偷做下的决定。
别看她阿兄是个老妖怪,每天都是一副满不在意随遇而安的样子,实际上他比谁都心思细腻。
她还不想凭这个机会嘲笑他阿兄多愁善感。
等以后村里记得她的人少了,她可以变回兔子偷偷回去。
反正他阿兄寿数长。
她可以熬,反正她寿命也比人族长。
司空雪现在是个没家的孩子,没有人帮她梳毛,给她烤香喷喷的胡萝卜。
她找了一处石窟住下,在充满星星的夜晚修炼,偶尔躺在铺满干草的地上看着星星唱歌。
“兔子睫毛长又翘,兔子身体圆又滚,你别看它体型小,踹起人来可不妙……”
这歌旋律轻快,朗朗上口——是她阿兄被踹后的杰作。
那段时间,司空凝有事没事就哼这个歌儿,要是两人在一间房间,他能哼的更起劲儿。
气得司空雪有好几次抬起后腿就想立马坐实他的歌儿。
哼歌儿哼的有些昏昏欲睡。
别说,她哼着哼着就有些想她阿兄了。
明天偷偷摸摸回去看看他吧。
她这么想着。
睡梦里,司空凝还是在耐心地用那特制小木梳给她梳兔毛,没来由地一声轻叹。
她听见自己阿兄说:“雪娘,最后一次了啊……”
你可别妄想,你说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
你这老家伙寿命这么长,居然也想着偷懒!?
“雪姐姐!雪姐姐!!”
什么东西打湿了她心口的衣裳,什么人在使劲儿摇晃。
“好不容易找到你,求求你醒一醒!凝大哥哥他有危险,他——”
像是触动了某种开关,她惊坐而起。
是大郎与二娘。
两个娃娃说自己是好不容易才趁着人多跑出来的,说村民们要将司空凝带到前山一个叫“寒池”的地方。
说司空雪走后,司空凝极力为她辩解,力排众议想接她回家。
说大家都觉得他被蛊惑的太深,大家说妖族最是擅长蛊惑,何况还是女妖精。
说大家怕司空雪明面上离开,实际会在某一天控制司空凝回来讨命报复。
说以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司空凝活了这么久都没有变老——怕也是个妖怪。
司空凝确实因为想归隐,想不那么引人注目所以一直都在混淆玄都村人的记忆,让他们以为他也是回村的年轻人。
谁知道……会生出这样的流言。
司空雪左右手臂各抱一个娃娃,在林间撒丫子狂奔。
速度太快,但没有吓哭娃娃。
二娘还贴心给她指方向,大郎还提醒她小心被杂草藏起来的树枝。
老家伙,你没这么容易死的,对吧?
等司空雪赶到时,一个浅淡到随时可以随风而散的人影闯入她眼里。
不,不能说是人影……
应该说是——觉魂。
属于人三魂七魄里的觉魂。
下雨了,好大好大的雨。
她的兔毛淋雨会打结……可是,还有谁能帮她梳毛?
“阿兄,阿兄啊……”
“你要往哪儿去啊……能不能也带上我,带上阿雪……”
觉魂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觉魂真的随风不见了。
安顿好孩子,司空雪怒气冲冲回到玄都村。
你猜怎么着?
她阿兄的灵核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这片土地输送灵气,还在努力压制着所有怨气。
…………
明明,灵核的主人已经死了。
就在……就在他庇佑的这片地上,是这些村民亲手害死了他。
寒池是突然出现的大地裂隙,横跨九州,至今没有人知道下面的具体情况。
因为去过的……没一个回来的。
即便他的阿兄是当世的宗师,是活了一千多年,修为深不可测的老家伙。
也会被寒池打散三魂七魄。
她遇见了一魂,那——又丢了几魄呢?
不甘,痛苦,混乱,绝望……
你看看,你看看你护下的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呢?!
你怜悯的这些人都对你做了什么!!
发黑的气团悄悄靠近,再然后,再然后……
一切就乱了套。
司空雪的发髻全部散开了,妖化的爪子犹自滴着血。
胸腔里有着不属于她的灵核,还泛着些微暖意。
那灵核的气息,熟悉而又令她安心。
司空雪心中大骇。
阿兄的灵核?怎么会在她这!
还有……
——这满地横七竖八的……又是怎么回事??!
雨丝缠绵不断,连着喷涌热流逐渐蓄成红泽。
泽上……开满嫣红雨花。
阿婆惊恐万分的眼还未曾合上,紧紧护住的小孙儿也没了气息,鲜红染脸,像涂了红花汁。
篱笆上婶子无力搭手,花发阿公背靠半开的破旧木门,脸上不敢置信居然胜过恐惧。
……
“阿兄……”
司空雪在尸山血海里像个被抛弃的无主木偶一般僵硬四顾。
她缓缓泣出血泪:“阿雪干坏事了。”
“阿雪做了错事。”
你能不能现在出现降了我……
好让我再看看你。
哪怕是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