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聚焦竹林,穿过大道直奔而去其实花不了多长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忙碌的妇人们出了门,玩耍的孩提们止下步,晒太阳的老人家从竹椅上起身……
又不知谁先冲着他喊:“薛娃——你这么急着上哪儿去——!!!”
本无心回答,但想到平常邻里对他们孤儿寡母多有帮扶,便还是在狂奔里喘着气回着:“去找我阿娘——她怕是受了伤。”
问他的人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
不仅如此,喊叫呼唤的人声居然越来越多。
“薛娃——”
“薛大哥……”
“薛……”
……
男女老少,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没有谁再问出多余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唤他,喊他——告诉他外面危险,命令他现在止步。
给他娘俩儿送过自家院里菜的婶子们见喊不停他……厉声尖叫起来。
求他给自己画纸鸢的娃娃们发出惊天哀哭。
与他相约着一起写字钓鱼的老前辈们嘶吼低语着什么。
即便是再愚钝的人见了此情此景都能察觉出异样。
原本熟悉的乡亲,慈眉善目的村民们……在嘈杂声音里逐渐扭曲变形。
他们仍旧是那副身体,只是逐渐失了五官,耳、鼻、口里不断溢出的诡异气团成为新的面孔。
薛大郎内心狠狠一颤,脚下一个不稳直将自己绊倒在地。
他天生胆小,怕豺狼虎豹,更怕妖鬼邪魔!!!
不知道还能不能将眼前这些个东西称呼为“人”。
冷汗湿透长衫,腿脚软了力气,排山倒海的恐惧争抢着将他吞没。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出村一趟。
自己只是想闯进林海,奔去阿娘常去的山上……
为什么村里人会变成如此模样??!
“在村里这么多年……你有见过下雨吗?”
是来告知他阿娘出事的少年郎。
少年郎挥退突然弥漫的雾气,给每一个失去人脸的村民脑门上拍去一道金光。
金光流动着咒文,“村民”们如同被拴在原地,无论怎么吼叫生扑,就是离不开分毫。
薛大郎绝处逢生,大喜过望,不由激动破音:“仙、仙家!你是仙家——!!”
被牵着手的小少年见状,松开仙家,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看着我……”小少年靠近他,用一双让人窒息的眼睛直看进他心里,“好好想想,回答我阿兄的话。”
魂灵得到涤净,惊恐陆续被潮水冲散。
好神奇,该怎样来形容此刻的心境?
又该用什么样的辞藻来赞美这惊天美景。
“未、未曾……”薛大郎结结巴巴地,但他居然真的冷静了下来,“……从小到、到大,还未曾在村里见过下雨。”
仙家闻言笑着拍手:“如此,你怎知这东西叫‘雨’?”
薛大郎:——!!
对啊,他都没见过。
为什么就是知道这是“雨”?
“或者我换一种问法……”仙家招手,对着小少年点头表示可以了。“你真的是在这个村里长大的么?”
“你真的……是你阿娘的亲生骨肉么?”
……什么意思?
薛大郎乍然头痛欲裂,他不停摇着头,妄想以此减缓痛苦。
他————
………………
刚刚才打发走三房的妻子,薛氏才坐下喝了一口茶,母家大哥就敲响房门。
不得已放下茶杯,薛氏刚舒的眉头再次皱紧,无奈,她只能认命的揉一揉,又起身去开门。
“不就是让你改嫁个好人家,大哥这也是为了你好,至于这么推三阻四……”
这已经是大哥来的第四趟,薛氏点头一个劲儿应是。
余光里,薛氏瞥见自己同郎主认下的嗣子正扒着门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偷听谈话。
嗣子才八九岁,他的眼睛亮晶晶,开着一指门缝正在不停探头尝试找角度以求最佳视角。
他终于找到了,肉嘟嘟的圆脸在门缝挤压间勒出一小团肉,颇有几分憨态可掬。
难得在这一连串的打击下挤出一抹笑,薛氏却觉得难受又无奈。
但说实话,她不愿意。
不愿意现在就改嫁。
不仅仅是因为他已故的亡夫还在世时的确与她琴瑟和鸣,还有她的嗣子……
如果改嫁的话,她带不走这个孩子。
她也无法保证这个孩子还有没有人愿意认养,若无人养他,八九岁的年纪,他该如何存活?
哪怕这并非她的亲生骨肉,可这段日子一家三口的和谐美满还历历在目。
薛氏苦笑,若不改嫁,就算没有三房夫妇觊觎家产,她一介女流恐怕也不会有几天安生日子。
母家大哥见她只垂首,说一句点一下头的样子跟个提线傀儡木头也没有什么两样,一股子怒火直接烧断了理智。
“我看算了,我也懒得跟你白费口舌。”
薛氏一怔,以为大哥想通了,抬起头,眼含希冀与感激……
“天天搬弓弄箭,也不多留些时间打理打理自己和家里……既不漂亮也不贤惠,野蛮粗鲁成这样,我看啊——应该也没有哪个男人还敢要你!”
薛氏:!!!
刺扎入骨血有多疼?野兽獠牙入肉有多痛?蛇毒流布身体又有多痛苦?
这些,都曾经是薛氏体验过的。
恐惧,绝望,黑暗……她其实已经见识过不少,她以为自己早已能够忍受。
她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一身铜筋铁骨。
但是,为什么……
还是好痛。
与以前那些都不一样的感觉,一种全新的痛……
密密麻麻的痛刺激着泪腺,热泪还没来得及涌出眼眶。
小手提着扫把,一下又一下用尽了全力。
“呸——!!有你这当哥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凭啥信口胡诌!”
看着小小一个娃,平常也十分怯懦胆小,谁成想挥舞起扫把来居然也能如此虎虎生风!
“滚!你给我滚——滚出我家……”
直接给母家大哥打的抱头鼠窜,给人扫地出门。
娃娃还不解气,甚至还想要追出门打他个三条街。
薛氏走过来抱住她的嗣子。
“儿啊……”热泪淌湿了娃娃整个肩膀。
嗣子没忍住,“哇——”地一下也哭了出来,哭得比他娘还委屈。
他用力回抱住娘亲,一个劲儿地吸着鼻涕:“娘你别听混蛋瞎说——您明明是女中豪杰,是英姿飒爽的巾帼女郎……”
“他、他就是个没能力没胆识的——他就是嫉妒自己比不过娘亲你……”
谁说女子须只能贤惠持家?
她们也可以挽弓搭箭,杀尽虎豹豺狼。
而他的阿娘,就是这样一位敢与山虎争锋,胆识过人的豪杰女郎。
为什么自己偏偏不是阿娘亲生的孩子儿?为什么自己如此胆小,如此优柔寡断……
如果可以,如果他是从阿娘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他一定能继承阿娘的胆魄,也能够成为闻名一方的猎户。
那他就可以帮上阿娘的忙,让阿娘不用每次都累成这样,让外人再也不能欺辱阿娘。
他为什么不是阿娘亲生的骨肉……
……为什么
对啊……薛大郎瘫坐在地,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他不是在玄都村长大的,他……也不是他娘亲生的孩儿……
他只是一个……懦弱无用的——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