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谅到安州的时候,刚掀开马车帘子,还没下马车就被一个人扑上来抱住了。
他愣了愣,瞥见马车旁臭着脸的张定,还有一个笑得极为勉强的张蓝青。
心里憋着坏,故意在这人耳边挑眉勾唇道,“周叔,两个人,你吃得消嘛?”
“……”
原本温情的故人重逢,被他一句话搞得稀碎。
周麟一下子松开他,梗着脖子骂道,“混蛋玩意儿!胡说八道什么?”
顾谅偏头靠在马车门上,努了努嘴,“周叔,你怎么也不待见——”
话语一顿,眼前突然出现的糖葫芦让他怔神。
周麟缓缓开口,“小路让我买的。”
周麟前段时间在渝州游玩,他本来也是想着今年冬至回安州看看的。
但今年渝州也下了大雪,一夜之间堵了他回家的路,周麟只好作罢。
可元春那日过后他收到了路堪言的来信,于是快马加鞭,山路崎岖,还下着大雪,马车好几次差点摔下山崖,终于在前一天晚上他们先行抵达了安州。
顾谅一回屋便晕乎乎的歇下了。
他躺在床上,回想这些天,自己的三魂七魄与肉身似乎有过几次短暂的解离。
这很可能是因为两个位面的排斥挤压,导致他本身有很大缺陷。
所以他听了阿崽的话,回了安州。
现在离除夕还有大半个月,阿崽会在除夕之前回安州吗……
被契春叫醒用过晚膳之后,顾谅得到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他看着周麟跟契春一左一右站在他面前,门外还站着崔来英和张定。
顾谅嘴角猛的一抽,“……能不能不喝?”
“不行。”
“……”这是把他当犯人整呢?
周麟瞧出他的意图,“小路说过,你不喝,他不会来见你。”
“不要!”顾谅惶然,如同一只惊弓之鸟,“我喝我喝,喝多少都可以!”
只要阿崽愿意见他,再苦也没关系……
契春上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捧着碗闭上眼,直接一口闷了。
但是这汤药的味道怎么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舔了舔唇,有些甘甜的滋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手上的碗被人收走,契春无奈,“顾师,这药不苦,周叔唬你呢,阿言说等他把修仙盟的事处理完就来找你。”
顾谅低下头,感觉自己眼眶热热的,“他都不跟我说……”
不过也是,人家凭什么跟你说呢,你不过就是个骗子。
当天夜里,崔来英和契春想着有周叔在,加上这几天赶路辛苦,他们二人早早就在院子的侧屋里睡下了。
主屋还燃着灯,周麟跟顾谅说了很多事,顾谅虽困,但有八卦听他是完全没心思睡觉。
临了,周麟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问了顾谅一句,“你恨死自己了吗?”
“什么?”顾谅一时没反应过来。
“别恨自己,顾谅,如果世人站在你的那个位置,我想这世间无一人如你这般,你给小路一点时间,他是个好孩子,他能想明白的。”
顾谅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想起来了。
自己当年决定与阿崽成亲时,亲口跟周麟说过的话。
世间总有些人是你消遣不了的,他给的是一颗完完整整的赤忱真心,若伤了他,恐怕连你自己都要恨自己……
是啊,我早就恨死自己了。
可做人总要有个犯傻的瞬间,在这刹那里,世人是分不清过往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人为,还是天命。
就像路堪言今日分不清屋檐下究竟是花落有意,还是雪降无情。
路堪言在新州多待了几日,直到母亲他们回蓬莱。
临行前一天的晚上,花想容亲自下厨,与路堪言单独用了晚膳。
“言儿,前几日怎么没见你?”
“有事处理。”
“何事?”
面对娘亲如此明显的试探,路堪言抬头,“娘亲,有事直说。”
花想容被当面拆穿也不脸红,“言儿可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
花想容想给他盛碗汤,刚准备拿汤勺,被他提前一步捎在手上,再一眨眼,一碗热气腾腾的金汤已经放置在她的碗筷右侧。
她无奈摇了摇头,笑说,“前几日骊国的那位公主离开之后,娘亲瞧着你好像比往日任性了些。”
路堪言偏过头去,“没有。”
花想容掩嘴轻笑,“你现在不就是在耍小性子吗?”
“……”
雪夜四下无人,路堪言走出房门,抬头望了望这样的冷夜,道,“照顾好娘亲。”
宋炙已经坐在庭院内的榕树上等了他好几时。
看着路堪言一个人在夜月下的身影,刚想骂他一句臭小子,结果一跳下树,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他脸色黑得跟煤炭似的。
半晌,宋炙在寂静的夜里忽然失笑,“臭小子,好不容易见一面,连义父也不叫一声,真是没礼貌。”
花想容他们走后,修仙盟的烂摊子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自从崔来英他们抵达安州之后,路堪言几乎每日都会收到一封来信。
越到除夕,天越冷,顾谅的病症也就越严重。
一如既往。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路堪言没打算回安州。
顾谅那副身子就像是路堪言的刑具,每次咳嗽都像在抽他鞭子。
路堪言不想一痛再痛,索性离得远远的。
话虽如此,他也只是回了懿州的小宗门。
离开前还跟崔巡说自己现在不回安州,他要回懿州。
回到宗门,雪虐风饕,又正巧遇上中域的拜师大会。
此中域非彼中域。
以前的三域随着七大宗门的瓦解,被五大宗门的一位长老重新界定为东南西北中五域。
而懿州依然从属于中域领土。
夜已深重,房门紧闭,路堪言趴伏在榻上,肆虐的情绪让他焦躁不安。
他将脸埋在枕头里恨不得活活憋死自己。
半晌从软绵绵的枕头里缓缓探出了一半已经迷蒙的眼睛,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顾谅。
顾谅双目无神,浑身赤裸,耷拉着眼坐在路堪言的床侧。
因为灵魂空缺,顾谅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身材极佳的腰腹微微起伏着。
顾谅……
师尊……
“顾谅……”
他情不自禁。
顾谅愣愣凑上来跟路堪言已经黏腻的肌肤紧紧贴着。
他听见路堪言在叫他,他知道阿崽在叫他。
顾谅给了路堪言极大的安全感,他伸手抱住顾谅,声音发着抖,瓮声瓮气的,“顾谅,你想我吗……”
顾谅动了动,他听不懂路堪言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是身体趋于本能反应紧抱着他。
“顾谅……”
路堪言捧着他的手,“顾谅,你亲亲我。”
顾谅没动。
路堪言的眼泪是被他无动于衷的样子逼出来的,混在唇舌缠绵的嘴里,啜泣不断。
以前过得太苦,如今连眼泪尝起来都是苦的。
惶然间故人失途,春蝶布梦。
路堪言睁开眼,夜色过去,天光早已长明。
他起身盥洗,细软的发丝垂在盥洗台上弄湿了几缕。
动作忽而一顿,似乎察觉到院外有人,目光不经意间往窗缝里瞥了一眼。
只见段离那厮大摇大摆地走进庭院,怀里还揣着他刚刚从宗门厨房里偷来的肉包子。
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路堪言发现了,捧着香喷喷的肉包子咬了一口,被肉包里面的汤汁烫得龇牙咧嘴,也不出声。
路堪言淡淡收回目光。
阿离,好久不见。
包子太香,惹得段离口水直流,放在嘴边吹了吹,视线一转,就看到路堪言靠在门边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段离怔了一下,揶揄道,“阿言,怎么还这么冷淡啊。”
二人隔得不远,毕竟这只是一间小院子。
路堪言压低眉眼,问道,“你多久来的?”
“昨晚你在叫顾谅的时候。”
“……”
段离睨了他一眼,“我可没偷看啊……”
“你听了一晚上。”路堪言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想杀人灭口的眼神根本藏不住。
段离不慌不忙地坐下来,笑着调侃他,“阿言,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
“欲求不满的小寡——”
话不投机,段离又被揍了。
“……”
岐不要就离开了一小会儿,他看着段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天目被吓得紧闭,额头处的肌肤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又转头瞧着一旁的路堪言也是一身狼狈。
他是想撒火都没处撒。
以前没想明白的,现在他依旧想不明白。
岐不要简直要被他们两个气得吐血,“祖宗!我真服了,我跟你俩比到底谁才是祖宗啊???”
因着被路堪言打伤,段离赌气赖在他这不走了。
这院子住不了三个人,路堪言只好去宗主那里给他们借了一间稍大点的院子住下。
不过在西院那边,离路堪言这里较远。
翌日,拜师大会如期举行,如火如荼。
段离和路堪言安静地坐在席间,谁也不搭理谁。
红台上的少年人一如既往,各自全力以赴,击败对手,以此获得在场导师的灼热目光。
“路堪言,你回懿州的消息,昨日应该就传到顾谅的耳朵里了吧?你告诉谁不好,偏偏告诉崔巡那个碎嘴子,用心良苦啊。”
路堪言没理。
段离没得到他的回应,反而更来劲了,“阿言,你不会真的打算等他来找你吧?”
“他不会来的。”
段离勾唇,“这么肯定?”
路堪言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顾谅不会来的,当年自己离不开安州是因为既定的宿命不可改变。
如今顾谅背负的宿命已经彻底消失,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那座青山忽然幻化成风,脚下只有一片悠悠绿水,顾谅自然会惊慌,会失措,会听话。
“你想控制他?”段离一语道破。
路堪言抬眸不语,周身的气场都阴沉沉的。
见他如此,段离的脑袋瓜子有些疼,叹了口气,“阿言,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顾谅他根本就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也不是会惊慌失措的人,他听话是因为怕你生气,他惊慌他失措都是因为知道你爱他。”
“阿言,顾谅这个人,就算天崩地裂也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容,那些宿命算什么,在你面前屁都不是。”
路堪言起身准备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但他就是丢下我了。”
冷风迎面而来,无名躯壳已然深陷泥潭。
段离失笑,他们的心境早已天翻地覆,少年心气消失的速度远比世人想象的还要快。
可突然间——
“阿崽!!”
“阿崽!路堪言!!”
“路堪言!你在哪!!你在哪!!!”
一道张皇的,撕破喉咙的声音如同战败的擂鼓冲破了人群的沸腾。
段离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微微挑了挑眉。
众人皆循声而去。
路堪言浑身僵住,顾谅的喊叫如同钉子一般直接敲在了他的心上,疼得眼眶瞬间集满了泪水。
小狗崽崽要委屈了。
命运无常,不过是一支红烛燃尽的光阴,却叫世人总用眼泪来偿。
明明是风一吹就散了的回忆,但经年过后想起此刻,那时的酸涩悸动仍旧萦绕心间,久久不能忘怀。
“阿崽!你在哪!我要见你!我想见你!!”顾谅不知所谓地喊着,叫着,寻找着。
直到身体支撑不住,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
五大宗门的人在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懵了。
红台上少年人的试炼也被迫停止,孙韵楼和方肆意见了他更是心脏一缩。
顾谅一身红衣,衣袂翩翩如仙,惊羡得让世人移不开眼。
他迫使自己站起来。
可他已然力竭,脚下再一个趑趄,眨眼间摔进了一个有些冷意的怀里。
同时他整个人被一件厚重宽大的黑色金纹寒氅包裹起来。
顾谅愣了愣神,一抬头,路堪言湿热的唇便落了下来。
直到顾谅受不住了,才用手轻轻推了推他。
路堪言纹丝不动,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再揽着顾谅的腰不让他下滑。
“阿崽,怎么办……”顾谅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抽噎,整个身子都一抖一抖的。
路堪言蹙着眉,又一次将人拦腰抱起,转头望着他刚刚来时的方向,段离正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他被路堪言熊瞪了一眼,也只是无奈耸了耸肩膀,道,“阿言好凶啊。”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岐不要思索着什么,突然蹲下来问道,“阿离,你说他俩该不会真要闹到话本里说的那种强制关小黑屋的地步吧?”
段离嘴角一抽,“你少看点话本吧,好好的一神仙都被祸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
岐不要突然凑近,段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掩嘴咳了一声才与之对视,道,“不会,路堪言很快就会发现,他那个宝贝师尊是心甘情愿被他圈养的。”
段离很清楚,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天生的疯子,路堪言的疯完完全全就是被顾谅给惯出来的。
段离以前不懂,总是怕他跟自己一样遇人不淑,还曾多次撺掇路堪言要做上面那个。
现在想想,要是路堪言真想做上面那个,跟顾谅撒个娇,甚至都用不着撒娇,只要稍微有点那个意思,顾谅自己就会躺平。
哪还需要段离来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懿州客栈。
本来路堪言是打算直接带顾谅回宗门去的。
但路上风雪突然暴虐,怕他着凉,只好先在客栈歇歇脚,等雪下得小一些再回去。
“段离跟你说什么了?”
“……”顾谅靠在他身上,摇了摇头。
路堪言看着他这一身红衣,不只觉得烧眼睛,还很眼熟。
他面色阴沉,“我不是说过吗?叫你不要听他的。”
顾谅的状态很不对劲,头上的呆毛立起,他抬头抓住阿崽的手,“阿崽,我来抢亲,你跟我走吗?”
“……”路堪言盯着他发愣,直到冷风将他从思绪里吹醒,他抽出自己的手,“我凭什么跟你走。”
“你不跟我走吗……”顾谅黯然地低下头。
好傻。
迷糊蛋。
路堪言这般想着。
“顾谅,你不会这么轻易就信了他的话,段离来见你的时候,是不是还带了其他人?”
“……”顾谅磨蹭了几下,踌躇着点了点头。
“骊国公主?”
“……”
俩人沉默许久,路堪言冷冷开口,“你觉得我会娶她?”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路堪言头一次知道自己还能被气笑。
他深吸了一口气,捏住顾谅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
见顾谅死死咬着唇,眼里还憋着泪,路堪言拽着他的后颈,又将自己的额头靠过去,垂着眼眸道,“顾谅,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白茫茫的气息近距离扑在肌肤上有些痒,惹得顾谅往后缩了缩,“我会来的,你不来见我,那我来见你。”
路堪言听他这样说,神情莫名恍惚了一下,他想起顾谅以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阿崽,寒山就木,我就你。
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顾谅,再问我一次,刚刚的那个问题,再问我一次。”
怕他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
顾谅猛的抖了抖,脸埋在他身上轻声抽泣,好像上不来气,片刻后终于撕开喉咙,于这尘世间崩溃大哭。
这是他抢来的阿崽,他当然要边哭边爱,“阿崽,我,我来抢亲,你跟我走吗?”
路堪言道,“嗯,跟的,只要你来,我就跟你走。”
“没有糖葫芦的话,阿崽也会跟我走吗……”
“只会跟你走,谁来都不行。”
顾谅越挣扎,他就咬得越狠。
越到最后越任路堪言在他唇上撕咬,后知后觉地感觉出些许痛意来,他不管不顾,却不想路堪言松了口。
霎时,一双手臂缠上路堪言的脖颈,被咬得红肿的唇也再度贴了上去。
“阿崽,糖葫芦好贵,我找了好久,没有三个铜板的糖葫芦了,我买不起……”
路堪言跟他耳鬓厮磨着,说话也很小声,心口杂糅着些许泪,“没关系,我给你买。”
“对不起,我偷偷过来的,没有跟周叔他们说。”
“没关系,周叔他们这一路一直偷偷跟着你的。”
顾谅抬眸,眼尾还拖着泪,笑说,“阿崽也会哄人开心了?”
路堪言亲他眼角的泪,“没哄你,我抱你离开的时候看到他们了。”
顾谅被亲得发痒,也没躲开,只是闭着那一只被阿崽吻过的眼睛,道,“阿崽,我身上,脏脏的。”
“没关系,我带你回去洗干净。”
顾谅躲在路堪言怀里,闷声闷气的,“他们今天都看到我了……”
“如果你不想见他们,我会处理。”
“……”
路堪言见他不吭声了,试探性地问了句,“身上哪里痛?”
顾谅拿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处,“这里,有你的地方都很痛。”
路堪言没搭理他的话,掌心在他心口摁了摁,顾谅皱着眉,闷哼了一声。
“很痛?”
“嗯。”
路堪言的掌心随即释放了些许热灵,痛意很快被舒适的温暖覆盖。
微弱的天光像是未能及时捕捉的梦境,看不清梦里人,也记不得梦里事。
醒来空对烛台,顾谅一眨眼,眼泪就娇气地掉了下来……
路堪言端着早膳进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人落泪的画面。
“做噩梦了?”
“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有多长?”路堪言给了他一个以示安慰的吻,轻轻为他拭去眼泪。
顾谅回吻,在路堪言脸上蹭了蹭,“不记得了。”
“顾谅,你待会陪我去买糖葫芦好不好?”
顾谅笑得柔和,一如既往,“好呀,不过今晚我们还要住客栈吗?”
“不住客栈,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