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谅亲手将阿姐好好葬在此番天地,他如今之过就是没办法带着阿姐回袭州,这一路的劳累颠簸是他如今的身体无法承受的。
第二日便拜别了阿姐。
路上碰到赵归微一行人回过头匆忙来找他,看他们身上的狼狈样应该是劫后余生伤得太重又为了赶时间,可能只歇了一两日甚至还没来得及把伤口处理干净就再次踏上了寻找师尊的路途。
远远就看到顾谅的他们高兴坏了,二话不说就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述说着这十七年对师尊是如何如何的想念。
顾谅一时间分不清他们是幻觉还是真的人,他现在人还在,魂却早就没了,他只是恍恍惚惚在路上走着,突然间就被这些人围了起来。
顾谅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清醒后发现自己已经被那几个杀千刀的带回了花满楼木患仙尊的原来住处。
看得出来,这里和顾谅记忆里的地方一模一样,甚至过了十七年这房间的设施也从未改变。
听老二李真山说,其实留下这处宅院很难很难,是赵归微一个人向掌门师叔跪了几天几夜才求来的。
那时候刚上位的新宗主与木患仙尊有些矛盾未清,十三名弟子为了留下师尊的住处常年在外帮着掌门处理一些危险的事,也不回花满楼。
顾谅听了那还了得,当场就不顾他们阻拦直接杀到宗门议事厅。
可临了又觉得自己冲动了,可如今来都来了,他也不可能夹着尾巴偷偷溜回去。
这个时辰又刚好是花满楼弟子修炼的时候,他们见刚回来的方师叔气势汹汹地赶去宗门议事厅,肯定是为了给赵归微他们出气。
弟子们看得明白,自听说方师叔死后,现任掌门上位,赵归微一行人为了保住他们师尊的住处可谓是煞费苦心。
又是下跪,又是淋雨,当时最小的那几个好像还因为跪在雨中发起了高烧。
要不是往日弟子们和睦,那几个小师弟小师妹就差点要没了。
弟子们不动声色,虽然看着确实像在努力修炼,可那颗激动的心却一直随着余光落到顾谅的身上。
顾谅踏进殿门前很明显感觉到了这股股灼热的目光,他身体微微一顿,蓦然回首,见弟子们规规矩矩地正在好生修炼着。
瞧他目光看过来的时候,还挺有礼貌的朝他行了一礼。
“师叔好。”
“都好都好。”顾谅摸了摸鼻子,应该是感觉错了,这大宗门的弟子哪里会如他想象中那般爱看八卦的模样。
他走进殿门,对着主位上如今的花满楼楼主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先起到了威慑的作用。
顾谅现处于低位,抬眼间虽还是如往日那般说话都笑眯眯的,但气势压根不输坐在高位的花满楼当今掌事人。
他快速地环视一圈,撇了撇嘴,“诸位,我也不说废话,那个坐在主位上的,你下来,跟我的弟子好好道个歉,今儿这场花满楼的腥风血雨我便不掀了。”
闻言众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同时门外的赵归微也是闻讯赶来。
他先是暗中瞧了瞧师尊身上没什么伤,这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暗暗松了口气。
他语气诚恳,对着主位上的掌门低头行礼,“弟子斗胆,还请掌门师叔万不要与弟子的师尊计较,他刚回来不知如今花满楼的规矩,掌门师叔若要罚,就罚弟子啊——”
赵归微话音未落,就被顾谅狠狠揪着耳朵叫骂,给他气的,“你是不是傻?人家都快骑你头上拉屎了你还恭恭敬敬弯下腰去给他擦屁股?”
“……”
如此的污言秽语,方肆意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如今的花满楼内部早已被掌门大换血。
他们如今就算再怎么闹腾,也不会有人搭理他们。
赵归微被他揪着耳朵,可能真的是气急了,顾谅手上也没个轻重,疼得他龇牙咧嘴,眼眶微红。
顾谅见人沉默,便松了手转头就往旁边的座位上走去。
他脑子有点疼,得歇歇。
可顾谅还没走到位置上就听见主位上的那个人语气沉沉地叫赵归微跪下。
这时其他十二位徒弟匆匆赶到听见了掌门师叔的这句“跪下”。
他们下意识抖了抖,作势要跪——
顾谅头都没回,只是站在原地语气很轻地说了两句,“今日你们谁跪了,那往后也不必再叫我师尊。”
如此气焰嚣张有人便坐不住了,拍案而起,一脸愤然,“方肆意,你别太过分了!”
顾谅转身华丽落座于侧位,他坐得吊儿郎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我教训自己的徒儿,怎么就过分了?再说这位长老如此气盛可不行,当心气坏了身子你们这位敬重有加的掌门还得花钱找人来治治你们的病,那我多不好意思,你们被我气的,还需得他来花钱请人看病。”
众人见他都快躺上面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完之后还视若无睹地撩起一缕白发叹息这白发太过干燥,偏偏他们还没理说去,众人被他几句话就搞得面红耳赤。
顾谅连看都没看一眼,挑了挑眉,说几句就气成这样,气鼓鼓的,跟没屁眼一样没气放。
如今花满楼的掌门人孙韵楼见此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一笑,“十七年未见,你倒还是这般没规矩。”
这温柔一刀下去,顾谅都没处说理,可是顾谅没道理,他嗤笑,“是啊,我这样的人哪有什么规矩,可也总比那些暗地里欺负小辈的人有规矩得多吧?”
“……”
顾谅再次瞥了他们一眼,眼神蓦地暗下来,言辞里满是警告,“孙韵楼,我不跟傻瓜一般见识,但你不是傻瓜,我自然是要跟你见识见识。”
孙韵楼依旧稳坐如山,眼神当中似乎隐隐有什么绝对的把握因顾谅此番嚣张行为而不敢贸然前进。
“方肆意,我们不妨打一架试试。”他笑得极为腼腆,让人实在看不出他的真实目的。
顾谅只是很细微地神情一愣,随后起身撂起袖口,欣然答应,“好啊,正巧心情不是很好,想找个人练练。”
“……”孙韵楼微微蹙眉,不是说他身上有灵力乱窜的迹象吗?
这看着也不像啊。
赵归微听到孙韵楼要跟师尊比试,下意识回眸看向自己这十二位的师弟师妹。
知道师尊如今灵力不稳的人只有他们十三人。
可能当日还有那位黑衣人前辈也发现了,但他不可能跟孙韵楼是一伙的。
赵归微不愿怀疑自己的师弟师妹,他眼神无助地看向师尊。
顾谅感受到他的视线看过去也只是安抚地对着他笑了笑,无声说了句“没事”。
宗门校场上,二人站定,台下很快围过来许多弟子。
顾谅左瞧瞧右瞧瞧,好不肆意,“这么多人啊,孙韵楼,你要是输了可不准不赖账啊。”
“……”
孙韵楼听见他这句“不准不赖账”忍不住眼前一阵愣神,看向对面的眼神里尽数是些探究的意味,“方肆意?”
顾谅勾唇,“嗯?怎么?想认输啊?”
沉默半天,孙韵楼似乎没了精力来面对他,“罢了,我认输。”
台下长老怒不可遏,“宗主!你这是做什么?他明明就——”
“住口!”孙韵楼冷眼扫过去,“你是掌门还是我是掌门,我的决定用你多嘴?”
“哼!”长老拂袖一挥,愤然离场。
顾谅瞧着这事不是事的,走过去撞了撞孙韵楼的肩膀,啧啧两声,“这老头气性可真大。”
孙韵楼盯了他一眼,后退一步跟他拉开距离,眼神里的嫌弃不似作假,“说吧,想要什么。”
“你屋里那颗夜明珠。”
孙韵楼牙痒痒,“方肆意你——”
“开玩笑的啦。”顾谅摆摆手,继而又笑眯眯地盯着他。
“……”孙韵楼忍不住翻白眼,他就知道自己免不了又要被他大薅一顿。
顾谅此番收获颇丰,抱着一堆让孙韵楼大出血的玩意欢天喜地地带着弟子们回了住处。
孙韵楼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沉默良久。
刚刚离开的长老却突然从他身后走出来,“韵楼。”
“嗯,我知道。”
我知道他不是他。
孙韵楼和方肆意向来看不对眼,这当中有些恨只有孙韵楼自己知道那是什么。
倘若如今他不是花满楼楼主,在今日得知那个人不是方肆意,方肆意已经不会再回来的时候。
第一天能装作若无其事。
第二天依然对此熟视无睹。
第三天便能毫无预兆地随他去了。
有些人装死对头装得太久,明明人就在自己心里,他却连爱恨都分不清。
孙韵楼回神,眼神里只有无尽的空洞,思绪渐渐回笼,担忧道,“长老,让他代替方肆意真的没问题吗?”
长老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且看日后的命数吧。”
这世上恨比爱长久,爱比恨伟大。
孙韵楼知道,他都知道。
只是那个惹人厌的家伙,不会再回来了。
顾谅刚到屋门口心上突然一阵绞痛,瞬间捂着胸口蹲下来,在几位弟子还没来得及惊慌的眼神下猛地吐了一口血再次陷入昏迷。
“顾谅。”
是谁……
“顾谅。”
谁在叫他。
“方肆意!!!”
顾谅被这道如雷贯耳的喊叫吓得直接从床上弹跳起来。
被褥挂在了某人头上,片刻被人自己摘了下来,孙韵楼忍无可忍,站起来对着一脸懵的顾谅就是一顿吼。
“方肆意,你又在发什么疯?!”
顾谅也不甘示弱,站在床上叉着腰,看起来丝毫没有已经做人师尊的稳重模样。
“我发疯?我还没说你要干什么呢?你那大嗓门,是想把老子耳朵震聋啊?!!”
“……”孙韵楼扶额,感觉都天塌了。
这他妈也是个活祖宗。
方肆意以前老是想让这些古板笑口常开,而顾谅如今在花满楼也算是自在。
直到顾谅在真正接触到并且在慢慢融入方肆意的世界才对着自己脱口而出——
笑口常开,乐极自在。
凤栖凌山。
路堪言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外祖母司马明清。
老人没有想象中的泪眼婆娑,反而一股子强者做派,压得人喘不过气。
崔来英见来者不善,行过礼后便要离开。
却被她叫住,“老身没那么见不得人,用不着避。”
崔来英只好在她面前站得笔直,也不吱声。
路堪言都难开金口,他一个外人有什么金口可开的。
路堪言却如是站着,瞧了瞧她身后的一男一女,这应该就是娘亲的胞弟和胞妹了。
是他的姑姑和舅舅。
路堪言乖乖朝他们一一行过礼后老太太也没搭腔,只是走到他面前仔细瞧了瞧。
刹那,老人的眼里总算有了点情绪的波动,但很快又被她掩盖。
“你叫什么。”
“路堪言。”
“是谁给你起的此名?”
“我爹。”
“……”老太太眼神闪烁,唇瓣抖了抖,“孩子,你可愿做我司马家的继承人?”
路堪言一愣,先是抬眼看了看老太太身后的那两个人。
二人的目光没有他预想的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尽显如沐春风之意。
老太太却对此有些不满,“你看他们作甚?我家的孩子做任何决定都无需看他人眼色。”
司马家是此天下仅次于五大宗门的一个大家族,就算是司马家的旁系也不可小觑。
路堪言这两日从外祖父嘴里听了许多外祖母家的事。
本来花檀钦只是觉得路堪言不爱说话,便把这些当场逗小孩的把戏全部说与他听,他从不曾料想路堪言会细心记下。
路堪言怔了怔,道,“这于礼不合。”
老太太轻哼,“在我眼里,没有什么礼不礼的。”
路堪言直言,“我没有血脉相传。”
老太太愣住,表情十分不解。
路堪言再言,“我娶了一个男子。”
老人身后的女子闻言不禁失笑,“你才多大就结亲了?”
旁边的男子却是担忧,“怕不是被人给骗了。”
路堪言皱眉,“是我娶他,要骗也是我骗他。”
“……”男子被他莫名其妙呛了一句,心情有些郁闷。
随即路堪言目光如镜地看着老人,丝毫不落下风,说道,“此生不换。”
言外之意就是,他喜欢男子,以后自然也不会有血脉相传,他们司马家的血脉也算是走到了尽头。
怕他们听不懂,路堪言接着又再解释了一句,“此事世俗不容,礼法也不会认。”
司马明清盯着他,不露一点缝隙。
半晌,她却赫然笑出了声。
“礼法不认,我认。”
瞬间,老人泪眼模糊,“我认,外祖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