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午时,顾谅被路堪言轻声唤醒,刚坐起来手上就被迫捧了个碗。
“阿崽?”
他不想自己吃,他想让阿崽亲手喂他。
路堪言写道。
自己试试。
“阿崽,不要嘛,你喂我嘛~”
路堪言没反应。
顾谅耷拉着脑袋,自己捧着碗放到嘴边,抿了一口。
没什么味道。
脸上却忽而有一处温热贴上来,他又被阿崽偷袭般的亲了一口。
顾谅一怔,被路堪言偷亲的反应好像猫猫正吃着罐罐被主人猛吸了一口一样。
呆呆的,但是反应很大。
最后因为路堪言太能折磨人,还是妥协了。
顾谅低头,像是在掩藏着什么,“阿崽,不许你再这样亲我了。”
要亲。
“亲吧亲吧,我喜欢阿崽亲我……”
顾谅,你想回安州吗。
顾谅摇了摇头,身体往床里面挪了挪,拍了拍榻铺意图让阿崽上床来,“阿崽,你陪我睡会儿……”
好。
路堪言收了碗勺,脱了鞋子爬上床去。
他从前老是喜欢靠着顾谅的肩窝里睡觉,四肢全盘在顾谅身上。
现在顾谅总是身体蜷缩在他怀里,他手一伸就能在被褥里摸到顾谅的脚腕。
好细。
有些凉。
“阿崽。”顾谅双手置于胸前,任阿崽搂抱,“再有一月就又是你的生辰了,光阴好快啊……”
嗯。
顾谅捏着他几寸衣襟,抬眸问道,“阿崽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呀?”
路堪言盯着他看了许久,低头去轻吻他的眉眼。
这一下子引得顾谅瑟缩了一下。
“阿崽,我是不是不好看了,是不是有些丑……”
顾谅被这身病痛折得消瘦了许多许多。
不过几日光阴而已,全身上下就只剩了几根皮包骨头。
路堪言忧心如焚,看着他这副病殃殃的模样整日整夜都睡不着。
幸好,周麟跟岐不要发现顾谅不见了也陆陆续续赶来崖山。
只用了一天一夜。
到达目的地之后见到顾谅虽然什么也没说,心里想必也是着急的。
因而,这些日子顾谅身上的肉又硬生生地被这几人悉心补回来了些。
只是脸颊有些凹陷,顾谅发现后好几个时辰都不想说话。
他现在走个几步路都能跌跌撞撞的,摇摇晃晃走不稳。
顾谅又觉得累,便时常待在屋里。
窗外的那些山海如今不论有多漂亮都不关他的事。
他完全不想出门。
路堪言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握住顾谅的手亲了亲,垂眸在他掌心处落下指尖轻写。
顾谅好看的,不丑。
等了半晌都没动静,他低头一瞧。
顾谅看起来睡得正香。
路堪言在床上与顾谅温存一时,跟他说着他听不见的话。
“顾谅,我跟他们说得那样坚决,其实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所以,刚刚的粥里给你下了药,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忘川怜。”
“若是我没回来,顾谅就把关于阿崽的一切都忘了吧,阿崽不怪你。”
“阿崽希望你重新活着,重新喜欢一个人,重新和另外一个人不分离。”
“顾谅,我整日都担惊受怕,真的好累好累,突然不想爱你了。”
“顾谅,我不想爱你了……”
“路堪言不要喜欢顾谅了……”
忽的咔嚓一声,察觉到门口有什么东西在响。
路堪言便不再出声,只痴痴看着顾谅,仿佛要将人融入骨血。
“不要。”
“我要爱你,死了也要。”
一转眼,屋里只剩一阵风拂过那道前世的尘香,渐行渐远。
顾谅即便在睡梦里失措感都仓皇加重,心里的推门动作越来越大,最后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开,便成了拍打。
一下又一下,心锁随着顾谅的剧烈行为不停晃动。
“阿崽,别走,别走……”
顾谅的声音干哑得不像话。
路堪言面色阴沉,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紧盯着眼前打算拦住他的段离几人。
段离扯着嗓子,拳头捏得紧紧的,“路堪言,你是真的疯了?!那可是十万多条性命!你这么想找死还不如让我直接一剑杀了你来得痛快。”
“……”路堪言往门边瞥了眼,眼神更加阴鸷,他对着众人目光淡淡道,“你们,都要拦我?”
“……”众人沉默。
路堪言看向周麟,周麟蓦地一抖,读懂了他此刻的眼神。
“小路,世上珍宝无数,你要救他肯定还有其他法子,你不要抱有这样极端的心思好不好?”
路堪言冷着脸,周麟今朝张皇失措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时他也是这样要哭不哭的表情,几乎一成不变。
他说,“小路,回来啊,你不能跟他去!他是骗你的,他是骗你的啊!!”
那时候路堪言其实早就知道那个人是骗子,可他依然跟着那人去。
谁都不知道,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想死。
路堪言想下地狱,无时无刻不在想。
遇见顾谅那时,他其实是准备再一次又一次偷摸着杀了自己的。
因而当他得知顾谅要抛弃他的时候,路堪言第一时间不是受到欺骗的愤怒。
而是想要让顾谅亲手杀了他。
他想死在他手里,想让顾谅这样的明媚人儿沾上他肮脏的污血。
一辈子都洗不掉。
这样他是不是一辈子都是顾谅的。
可顾谅不是骗子。
他要真是个骗子该有多好,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傻傻地等他回来。
是不是就不用这样傻傻地把心交出去再继续坐在桃花树下呆呆等了一天又一天。
路堪言谁也不要,他就要顾谅,只要顾谅。
见他未作回应,崔来英几人也愈加心急,轮番上阵对路堪言进行劝说轰炸。
但无一例外都被他漠然的神情视之不见。
段离心殇,语气也弱了下来,“阿言,此事到底是你想让他活,还是你自己想死啊。”
一语中的。
路堪言微微偏头,望向别处,轻道。
“我,不想活了。”
众人一惊,瞳孔骤然缩小。
嘈杂的院子顿时死一般的寂静,海风呼啸。
“言哥,你,你开玩笑的吧?”崔巡只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呢?
路堪言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在场的诸位,又有哪个没有被路堪言救过。
崔来英完全意想不到,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路堪言你——”
路堪言打断他们,拳头紧握在侧,他眼神黯淡着。
“你要说我什么?误入歧途?可我总要误入歧途,早入晚入又有什么不同!!!”
“阿崽,你在哪?”
路堪言浑身一僵,刚一回头就被顾谅一个绊脚扑上来紧紧抱住。
“阿崽,怎么了?你的气息怎会突然乱成这样?”
“顾谅……”
“阿崽?又在偷偷哭吗?为师又让阿崽伤心了是吗……?”
“顾谅……”
他唤得长春意满。
可顾谅一声都听不见。
顾谅实在无措,他感官失灵的恐慌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阿崽,我刚刚又做了噩梦,你再陪陪我好不好嘛。”
路堪言背对众人反抱着顾谅,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眉眼濡湿一片。
顾谅愣了愣,拍了拍他的背,腰上的力道慢慢加重,“阿崽,别做傻事……”
“不是傻事,顾谅,那是我的心之所愿。”
顾谅渐渐有了些力气,咽了咽口水,像怕把眼前的人吓走似的,低声问道,“阿崽,怎么不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段离他们也在吗?”
依旧没有回应。
顾谅紧绷的心脏开始加速,尽量稳着情绪,继续问他,“阿崽,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我刚被噩梦惊醒,突然很想你,想得心好痛好痛……”
路堪言牵过他的手,写道,师尊,我也想你。
顾谅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无光的眼眸都莫名亮了几分。
“那你今天别出门了,跟我睡睡懒觉,之后等我好了我给阿崽生个孩子。”
“……”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眼前这两个从来都胸有成竹且无所畏惧的人。
此刻却手足无措,只是徒劳地抱着对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那些让人心里甜滋滋的话。
可他们却觉得好疼。
心。
好疼。
这声色犬马沉浮生,于这苍白人间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罢了。
路堪言及时脱离顾谅,滚烫的泪水滴在地上。
顾谅正疑惑着。
路堪言就抬头弄吻亲了过去。
海浪最终还是没能带走搁浅在岸上的鱼儿。
静谧的四周掺杂着近乎绝望的意图,无人惹祸。
远处骤然传来一阵闷雷,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路堪言将人抱进屋里,放到床上,亲他脖颈让他后缩。
长夜不能寐,山雨欲同坠。
不知宿命多荒唐,相思卷起千叠浪。
路堪言再次从屋里出来,众人依旧不肯退让。
段离拖着副残躯挡在他面前,面目狰狞,“阿言,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
“你知道的,哥是不可能放你去玩命,虽然可能打不过你,但怎么着也不可能让你去送死!”
“让开。”
“不让。”段离双眼猩红,梗着脖子,固执阻拦于他,“路堪言你个混蛋玩意儿,你有本事就在这里弄死我!”
路堪言敛眉,“段离,你以为你是谁。”
段离闻言一顿,差点气笑,不可控的火气噌噌往上涨,“激将法对老子没用,你今天要么就乖乖待在屋里哪里也别去,要么,你就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路堪言愣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此法的可行度。
“我……”段离一时间竟不知从何下手,偏了偏脖子。
“岐不要,阿逐,拦住他,今晚给你们加鸡腿。”
岐不要很乐意,“好嘞少爷。”
“……”辛逐撇撇嘴,虽嘴上不说,可行动还是一如既往的利索。
周麟也使唤张定去拦住他,身旁的人摇了摇头,笃定道,“阿麟,我打不过他。”
“什么?!”崔巡惊愕失色。
怎么可能?
身为大宗师的张定不能拿路堪言怎样?
说笑呢这不是?
张定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尤其是段离。
路堪言走上前,停至段离跟前,眼色幽深,“段离,他们打不过我。”
“……”众人的脸被逼成五颜六色的。
路堪言径直路过段离身侧,在看到崔来英的时候停了下来,垂着眼帘,满脸戾气。
“我被天道反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们以为自己现在能好好站在这里靠得是谁。”
众人的心随着他说出口的话沉了下去,崔来英瞪大眼睛,“你——”
刚冒出个话头,又被路堪言凌然截断,“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万般阻挠我,唯独你们不可以。”
“等着我回来就是。”
路堪言一意孤行,快踏出院门的时候脚步顿住,“若是我没回来,别在他面前提起我。”
“你这死葫芦!我——?”
段离觉得自己头顶快被他气冒烟了,想转身时才发现所有人都动不了了?!
崔来英对这玩意儿再熟悉不过,只不过路堪言竟然能群发而攻。
“这什么缠人玩意儿?”
“他给我们禁足了,用的道馗。”崔来英道。
这玩意儿没有六个时辰根本就走不了,该死!
红衣脱尽芳心苦。
顾谅怎么也想不到。
等他回头看去时,那个曾站在春枝下,板着脸拂去他肩头白雪的少年。
于他眼睛一睁一闭间,就再也见不到了。
……
路堪言还是算岔了一步,他明明给顾谅喝了忘川怜。
顾谅那时根本就不可能会清醒过来。
除非,忘川怜对他没用。
既然忘川怜对他无用。
那说明路堪言之前每一次给他下的迷药对顾谅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
阿崽想怎样就怎样,他从不过问,也从不怪罪。
只是十万人的命格不是那么容易改的。
路堪言穿了身玄衣,硬生生地在崖山受了无数道天道的反噬之刑。
一次又一次跌落在地,又站起来继续。
直到顾谅来此。
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再慌再乱也只能摸到一团血肉模糊的躯体。
路堪言的心口被搅得粉碎。
顾谅固执地抱着他,谁也不让碰。
那些天道反噬最后全落在了顾谅身上,眼睛无神地搂着路堪言,也没喊疼。
段离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自己腿上,混着血水埋没于破烂衣衫。
众人的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那人临死前说的话,悲痛欲绝。
“你们可知道,我曾眼睁睁看着自己要拼死守护的人突然间被人虐杀摧毁,肆意折辱,于我而言比死了还难受。”
可是……
可是他真的死了啊……
顾谅抱着他,愣愣的唤他,可现在不止他一个人听不见了。
你和人间,你是人间。
阿崽,你又那样决绝的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