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谅大骗子。
第一年,顾谅不是骗子。
第二年,顾谅没回来。
第三年,顾谅还是没回来,他,是不是忘记还有个小漂亮鬼在等他,回来……
第四年,顾谅回来了。
第五年,顾谅经常生病,要好好养着,金贵着,宝贝着。
顾谅要长命,要活很多个百岁。
第六年,顾谅送了我一把灵剑,剑身连接剑柄的位置有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我的名字。
顾谅说是他亲手刻上去的,我很喜欢。
我将此剑唤作“平安”。
顾谅平平安安。
第七年,我二十岁,弱冠之年,我长高不少,可好像还是没有高过顾谅。
顾谅太高了。
我不喜欢他高,我想把他藏起来,任何人都找不到。
可月亮在很远的天上,我怎么都够不着。
我只能捧着水中的月亮,眼巴巴望着他岁岁又年年,碎碎又圆圆。
此年生辰,顾谅送了我一个平安锁。
我将它当成剑穗挂在了“平安”的剑柄上。
平安剑上平安锁,一锁平安一剑落。
顾谅,能不能陪我很多年。
第八年,顾谅卧病在床,发呆能发一整天。
我一时半会不找他说话,他就能把我给忘了。
师尊,别忘记你的阿崽……
第九年,顾谅老是想出去转转,我不敢放任他在外面溜达。
年初的时候,我把他弄丢了一次。
他想出去买东西,我不让他出去。
最后的最后,我真的把他锁在家里了。
我不能再弄丢他一次,哪怕一次。
可顾谅向来肆意妄为,我知道,我锁不住他。
顾谅这人,乖张长在骨子里,烧了也有一撮灰。
我疯了,到处都找不到顾谅。
最后是周麟找到了我。
他那时告诉我,顾谅蹲在家门口等我。
身上脏兮兮的,估计是在哪里摔了一跤。
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有些窘迫。
直到我看着他那只将糖葫芦递到我眼前的手在天光之下竟那般颤抖,不管不顾就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狠狠大哭了一场。
我很少哭,可是那天我真的好害怕。
师尊,我好害怕……
顾谅,你知不知道我有可能连你去哪儿了都不知道就失去你了……
顾谅,相识九年,故事能不能再久些。
第十年,顾谅常常靠在我的肩上说想吃糖葫芦,总嚷嚷着要我给他买。
买很多糖葫芦。
这时候我才知道,顾谅是极爱吃糖葫芦的。
十年……
顾谅,你真的好能藏啊……
这年霜雪来时,我又偶然在周麟那里得知,顾谅不在的那三年……
我在安州学堂的私塾费,教书先生给的笔墨纸砚,每次我做小工多得的报酬,初级灵修者需要用到的名贵筑基品,以及平常周麟带来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全是顾谅送来的。
原来读书从来都不是免费的。
我以为顾谅骗过我,丢下过我。
可我此时才发现,他从未骗过我,也从没打算丢下我。
顾谅,糖葫芦好像真的很苦。
第十一年,顾谅的身体越来越差,周麟让我提前备好一副棺材。
我跟周麟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第十二年,顾谅差点就没了。
我也是。
那夜的雨匆匆忙忙,我在那个小道观里跪了三天三夜。
没办法了……
我真的没办法了……
我只能小声哭求天上的神仙能让顾谅再多陪我些时候。
我不能哭得太大声,顾谅听见了心里会难受。
好像真的有点用。
天上的神仙都是好神仙。
师尊,可是我好疼,你能不能不要急着离开我……
第十三年。
顾谅,可不可以不甘心,可不可以不认命……
我原以为他会病死的。
我以为顾谅会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平安夜安然入睡。
无悲无喜地死在我们的小房子里。
第二天再也不会醒来。
亦或者会在春雨沥沥的深夜,屋里点着烛灯,我们坐在屋檐边。
他伴随着我哭到昏厥的呼吸,依偎在我怀里慢慢落了气。
水遥山远,客落人间。
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顾谅是被人杀死的。
在月亮最亮最圆的时候。
被很多人。
杀死的。
……
像这样摧心剖肝的文字,路堪言一字一笔写了厚厚一本。
中间还夹着十几张被盐水浸湿后又风干的白宣纸。
这种细腻光滑的白宣纸是私塾里家庭富裕的学子才用得上的。
路堪言执笔写这么多,也只是想把顾谅留下来对他好些,再好些。
浮生若梦几时欢。
路堪言十三岁遇见顾谅。
此后整整十三年的尘梦恍惚,却也为一人而清醒停留。
那场念念不忘的梦或许不止十三年,醒时三更月,从此不见春。
这人间遗客兜兜转转,偏偏最后,奈何桥上才是余生。
人间惊游梦归安。
自此,青山绿水间,再无路堪言。
-
顾谅死的时候是跪在地上的。
赤裸着全身,血液遮挡了他的肉身。
胸腔和背脊被七柄长剑同时从身体前后分别贯穿。
白发粘黏着血污随风飘散于世,桃花也为此零落。
顾谅手里还紧紧攥着几颗沾了血的糖葫芦,黏糊糊的。
可他到死也没放开。
那是阿崽给他的,他放不下。
顾谅早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遇见阿崽的。
或许阿崽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看起来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无用。
但随着路堪言一点点长大,顾谅日渐消瘦。
甚至无时无刻不在烦闷。
虽然他顾谅也算得上是个半吊子师尊,但也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
他总不能一直将阿崽留在身边吧。
又不是媳妇儿什么的。
也不能强求什么。
况且他时日无多,阿崽就算离开自己也能凭借这些年所学的东西好好活下去。
除了不太喜欢跟旁人说话……
只不过让顾谅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费尽心思赶路堪言离开,就被七大宗门的人给莫名其妙折磨死了……
啧,这是有多大仇多大怨呐……
就非得让自己以这种不要脸的方式死去吗?
灵魂状态的顾谅漂浮在自己的尸体前瞧了瞧,啧啧两声,有些可惜。
“哎,老人家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少顷,清冷的银辉散落在血枯的躯干上,透过灵魂渗入青土。
顾谅死前听七大宗门所言,他身上有昆仑墟之力。
但顾谅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也不知道这莫须有的消息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七大宗门目前需要这股力量来维持他们在如今世间的地位。
要对付顾谅,定然做了万全之策。
顾谅逃不掉。
就是时辰这么晚了,阿崽怎么还不来找他。
最好不要来。
阿崽肯定会哭的。
麻烦。
“顾谅!顾谅!”
顾谅听见熟悉的声音微微一抖,忍不住啧了一声,想抽死自己。
乌鸦嘴。
顾谅转身的时候路堪言刚好走到他的魂体面前。
他在看路堪言,路堪言也在看他。
顾谅等了好久都不见他说句话,一动不动的。
顾谅小声抱怨,“什么嘛,也不知道哭一下,也是,人都二十六了,也不是什么小孩子,肯定不会再随便哭了。”
“……”
“不过,真打算一滴泪都不肯施舍给我的嘛?”
“……”
“路堪言,小白眼狼。”
“……”
“路堪言,别看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顾谅见他半天都无动于衷,又微微下蹲,歪着脑袋想瞧瞧路堪言现在是什么表情。
要是面无表情,他就骂死他。
“……”
还真是面无表情。
结果还没等顾谅对此跳脚,路堪言转身就走。
走得极其干净利落。
“?”
顾谅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莫名,反应过来后又急惶惶地跟上去。
边走边说,“哎不是,你走什么?我都还没走呢!你,你好歹把我那里遮一下再走啊孽徒!”
“……”
意识到路堪言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顾谅渐渐停下来。
看着路堪言远去的背影,他低下头突然感觉一下子呼吸不过来,鼻尖也开始发酸。
顾谅终归是笑出了声,“你个小白眼狼,别回来了……”
他这一生过得浑浑噩噩,又不记事。
可遇见路堪言就像老天爷勘破了他荒芜的前半生后给予他最后的一滴春露。
暖矣,孤矣……
然而还没等他感慨完,一眨眼,路堪言又乍的出现在他眼前。
顾谅被吓了一大跳。
差点忍不住爆粗口的时候,路堪言又跑了。
“……”就徒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呗。
毫无疑问,过了一会路堪言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这下顾谅总算是明白过来他刚刚是在干嘛。
路堪言在反复确认顾谅的死。
“……”顾谅陷入沉默。
路堪言终于走上去,在尸体前停了很久才跪下来,发丝遮他眉眼,指尖想触摸眼前人但又不敢伸过去。
“顾谅……”
“你怎么了……”
“……”
顾谅撇开目光,十几年来头一次没有回应他的这句“怎么了”。
顾谅以为他会哭得厉害,可人家既没哭也没闹。
心还挺硬。
周麟找来的时候,路堪言已经将贯穿顾谅的剑全部拔出来扔在一边。
红血铺满他身。
路堪言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遮住尸身,将人直接抱起来漠着张脸路过周麟身边。
“……”周麟没作声,默默跟了上去。
路堪言浑身都是血,到家的时候已是露重深夜。
娴熟地点燃半只烛灯,擦去顾谅身上的污浊后又替他换了身干净的清衣。
将人轻放在床上后,他就趴在床边不说话,就像以前那样。
周麟有些不忍心。
在门前徘徊良久,最后走到路堪言身边开口,“小路,人死不能——”
“他没死,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