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夏日的午后,烈日炙烤着八旗火器营的校场,连空气都仿佛被烤得扭曲了。施公站在校场中央,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面前木箱中整齐排列的二十支火铳上——这些本该登记在册的军械,却被藏在火器营最偏僻的库房暗格中。
\"大人,这些火铳的编号都与兵部记录不符,显然是私造的。\"随行的刑部主事赵德全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施公没有立即回应,他拿起一支火铳仔细端详。这火器做工精良,几乎与官造无异,若非编号问题,几乎可以乱真。当他检查弹壳时,眼神突然一凝——每个弹壳底部都刻着一个细小的满文字符。
\"赵主事,你来看看这个。\"施公将弹壳递给身旁的官员。
赵德全接过弹壳,眯起眼睛辨认片刻,脸色骤变:\"这...这是'索'字!\"
校场上顿时一片死寂。索,当朝大学士索额图的姓氏首字。这个发现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施公眉头紧锁,心中思绪万千。索额图乃当朝重臣,权倾朝野,若此事真与其有关...
\"大人,下官以为此事非同小可,是否先禀明圣上?\"赵德全小心翼翼地问道。
施公轻轻摇头:\"证据尚不充分,仅凭一个'索'字难以定论。先查清这批火器的来源再说。\"他转向火器营统领,\"这批火器是如何被发现的?\"
统领抱拳回禀:\"回大人,是营中一名铁匠举报。此人是个哑巴,平日负责修理火器,昨日突然拉着巡逻兵卒,比划着指向这处库房。\"
\"哑巴铁匠?\"施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带他来见我。\"
不多时,两名兵卒押着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走来。那人衣衫褴褛,双手布满老茧,低垂着头,浑身散发着铁锈与汗臭混合的气味。当他被带到施公面前时,才缓缓抬头——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左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眼神却异常清明。
\"你就是发现这批火器的人?\"施公和声问道。
铁匠点点头,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的咕噜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不能说话。
施公仔细观察着这个看似普通的工匠,忽然注意到当他看到木箱中的火铳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你识字吗?\"施公突然问道。
铁匠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
施公从袖中取出那枚刻有\"索\"字的弹壳,递到铁匠面前:\"这个字,你可认得?\"
铁匠盯着弹壳,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满文字符,然后猛地抬头,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校场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个哑巴铁匠十年来未曾开口,营中人都以为他是天生哑巴。
\"他...欠...我...工...钱...\"
沙哑如砂纸摩擦的声音从铁匠喉咙里挤出,字字清晰,却像是多年未用的齿轮突然转动,艰涩而生硬。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校场上。赵德全惊得后退半步,火器营统领瞪大了眼睛,连施公也微微动容。
\"你能说话?\"施公很快镇定下来,追问道。
铁匠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流畅了些:\"我...不是天生的哑巴...是被毒哑的...\"
施公眼中精光一闪,挥手示意左右退下,只留下赵德全和统领二人。他亲自扶铁匠坐到一旁的石凳上,递上水囊:\"慢慢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铁匠感激地接过水囊,喝了一大口,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小人仇勇,原是保定府铁匠,十年前被招入索府做私匠。三年前,索府管家索安命我秘密打造这批火器,说是...说是为了防备噶尔丹。\"
施公眉头一皱:\"朝廷自有官造火器,索大人为何要私造?\"
仇勇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大人明鉴,官造火器都有编号记录,这批却是...查不到来历的。\"
施公与赵德全交换了一个眼神。私造火器已是重罪,若是朝中重臣所为,更是谋逆大罪。
\"你继续说。\"施公沉声道。
\"小人按索安要求造了这批火器,却在完工那日无意中听到...\"仇勇突然停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听到索安与人密谈,说这批火器是要运往南方的。\"
\"南方?\"施公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可记得具体是何处?\"
仇勇摇头:\"小人不敢靠太近,只隐约听到'漕帮'二字。当晚,索安赐酒,小人饮后便失了声...\"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眼中满是恨意,\"他们以为毒哑了我,就万无一失了。\"
施公沉思片刻,突然问道:\"你刚才说'他欠我工钱',是指索安?\"
仇勇点头:\"答应给我一百两银子,却只给了二十两,还...\"他指着脸上的疤痕,\"这是被他们打的。\"
施公拿起那枚弹壳:\"这个'索'字,你可知道是何人所刻?\"
仇勇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大人请看,\"他指着那个满文字符的最后一笔,\"这个'索'字写法不对。正规写法最后一笔应当上挑,这个却是平的。这是...索府特有的写法。\"
施公心头一震:\"你如何知道索府的书写习惯?\"
仇勇神色突然变得复杂,沉默良久才道:\"因为...我曾为索府抄写过家谱。\"
这个回答显然有所保留,施公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这批火器是如何从索府运到火器营的?\"
\"小人不知。被毒哑后,他们以为我痴傻了,就把我丢到火器营做苦工。直到前日,我在库房搬运火药时,无意中发现了这批火器...\"仇勇突然激动起来,\"大人,索家图谋不轨啊!\"
施公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仇勇,你的话很重要。但指证当朝大学士非同小可,你可知作伪证的后果?\"
仇勇直视施公的眼睛:\"小人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属实。索安右眉有一道疤,是年轻时被马踢的;索府西跨院地下有个密室,入口在书房书架后;索额图大人...\"他突然压低声音,\"每月十五必去城南的妙音庵。\"
这些细节绝非外人所能知晓,施公心中已有计较。他转向赵德全:\"赵主事,你即刻带人秘密监视妙音庵,但切勿打草惊蛇。\"
赵德全领命而去。施公又对火器营统领道:\"仇勇我要带走,对外就说他病重不治。你挑选几名可靠的心腹,暗中查访营中还有谁可能与此事有关。\"
统领抱拳应诺。施公最后看向仇勇:\"你可愿随我回府,将所知一切详细写下?\"
仇勇跪下叩首:\"小人但求大人做主!\"
当夜,施公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仇勇已沐浴更衣,坐在案前,正用略显生疏的笔迹写下证词。施公在一旁静静观察,注意到他写满文时自然而流畅,绝非普通铁匠所能。
\"仇勇,\"施公突然开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笔尖在纸上顿住,一滴墨晕染开来。仇勇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归于平静:\"大人何出此言?\"
施公拿起他刚写满文的纸张:\"你的满文书写如此规范,甚至能指出索府特有的写法错误。一个普通铁匠怎会有这等学识?\"
房间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仇勇的双手开始颤抖,最终,他长叹一声,放下毛笔。
\"大人明察秋毫...小人确实...确实并非普通铁匠。\"他的声音低沉而苦涩,\"我母亲是索额图年轻时在保定结识的汉人女子...我是他的私生子。\"
这个惊人的秘密让施公瞳孔微缩。他示意仇勇继续。
\"母亲死后,我拿着信物去京城寻亲,却被索安认出,带入府中。索额图...他不愿认我,却也没赶我走,让我在府中做些杂役。\"仇勇苦笑,\"后来他发现我识字,尤其擅长满文,便让我抄写一些不重要的文书。直到三年前...\"
\"他让你参与了火器私造。\"施公接道。
仇勇点头:\"我以为这是父亲终于信任我了,谁知...当我发现他们真正的意图后,就成了必须除去的隐患。\"
施公沉思良久,突然问道:\"你可有物证?除了你的证词,我们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
仇勇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一枚铜钥匙:\"这是索府密室的钥匙,我...偷来的。里面应该还有更多私造的火器。\"
施公接过钥匙,心中已有计划。正当他要开口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什么人!\"施公厉喝一声,同时迅速将钥匙和证词塞入袖中。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支弩箭破窗而入,直取仇勇咽喉!施公反应极快,一把推开仇勇,弩箭深深钉入案几。
\"有刺客!保护大人!\"门外侍卫大喊。
混乱中,又是几支弩箭射入,仇勇肩头中箭,闷哼一声倒地。施公拔出佩剑,护在他身前。
院中传来打斗声,片刻后,赵德全匆匆赶来:\"大人,刺客共三人,两人逃脱,一人服毒自尽。\"
施公面色阴沉:\"查!我要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他转身查看仇勇的伤势,箭伤不深,但箭头泛着诡异的青色——有毒!
\"快请太医!\"施公急令,同时俯身在仇勇耳边低语,\"坚持住,你的仇,我必为你报!\"
仇勇嘴唇颤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施公的衣袖:\"妙音庵...住持...是索额图的...\"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
三日后,紫禁城乾清宫内,康熙皇帝面色阴沉地听完施公的禀报,手中把玩着那枚从仇勇处得来的钥匙。
\"索额图...\"皇帝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爱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施公深深一揖:\"臣以为,当立即搜查索府,若密室中确有私造火器,则谋逆之罪确凿。但索额图党羽众多,需谨慎行事。\"
皇帝沉思片刻,突然问道:\"那个哑巴铁匠...真的死了?\"
施公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太医抢救及时,性命暂时无碍,但...仍昏迷不醒。\"
\"保护好他。\"皇帝起身,踱步到窗前,\"明日早朝,朕要亲自会会索额图。\"
次日早朝,索额图如常位列朝班,神色自若。当皇帝突然问及火器营事务时,他应对如流,丝毫不见慌乱。
施公冷眼旁观,注意到索额图的管家索安今日反常地没有随侍在侧。
\"索爱卿,\"皇帝突然话锋一转,\"朕听闻你府上有个密室,收藏了不少珍玩?\"
索额图面色微变,随即笑道:\"皇上说笑了,臣府上哪有什么密室,不过有个存放旧书的地窖罢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突然从袖中取出那枚铜钥匙:\"那这把钥匙,是开哪扇门的?\"
朝堂上一片哗然。索额图脸色瞬间惨白,额头渗出冷汗:\"这...这...\"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匆匆入内:\"启禀皇上,刑部在索府书房书架后发现密室,内藏火铳百支,弹壳上皆刻有'索'字!另有与漕帮往来书信若干!\"
索额图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突然转向施公,眼中满是怨毒:\"是你!那个哑巴...他没死?!\"
这句话等于亲口认罪。朝堂大乱,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将索额图收监彻查。
退朝后,皇帝单独留下施公:\"那个仇勇,朕要见他。\"
施公面露难色:\"皇上,仇勇伤势严重,恐怕...\"
\"带他来。\"皇帝语气不容置疑,\"朕要亲眼看看,这个让索额图栽跟头的'哑巴铁匠'。\"
当夜,一顶不起眼的轿子悄悄从施府侧门抬出,向紫禁城方向行去。轿中,昏迷不醒的仇勇面色苍白如纸,施公坐在一旁,手中紧握着他写满索额图罪证的纸张。
轿子行至半路,突然一阵箭雨袭来!
\"保护轿子!\"施公大喝,同时迅速拉上轿帘。
激烈的打斗声中,一个黑影鬼魅般接近轿子,利刃直刺而入——
\"啊!\"一声惨叫,却不是来自轿中。施公早已有所防备,轿中根本无人,真正的仇勇仍秘密安置在施府地窖。
客见计不成,咬牙道:\"索大人说了,你们休想得逞!\"说罢咬碎口中毒囊,顷刻毙命。
施公面色凝重,望着地上刺客的尸体,喃喃自语:\"索额图...你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