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流转,光影回旋。窗外的弯月不知何时又清皎皎、水亮亮的挂回苍穹,盛夏的夜总是喧扰而热闹的,有暖风过境、穿林打叶,亦有鸟语蝉鸣、摇曳作响,然而今日却风止蝉隐,只有润泽的月光,寂静澄澈的笼罩在气氛沉冷的中央会议室,人人坐立难安,屏气慑息。
这场耗时弥久的会议已从下午两点开到了晚上八点,整整六个小时米粒未进,在场各大高管要员皆面露菜色,叫苦不迭,坐席稍靠前一位年近七旬的老部长体力不支,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会议室内如弓如铉,剑拔弩张的气氛,大气不敢出的官员们像找到了突破口,争先恐后地关心着这位老部长,秦重端坐左侧首席,向动乱中心不咸不淡掠了眼,不见丝毫触动:“赵部长累了,送他回去休息。”
话音落地,各大要员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波澜不惊,内里波涛汹涌,有好事的往右侧首位小心翼翼看过去,见江元首铁青的面色又提心吊胆地收回目光,一时间无人敢动。
帝国最高行政会议室内,秦重以帝国元帅身份居于左侧首席,向左一圈则代表了帝国各大军事势力,皆以秦重为尊,不忠弗西忠秦家,已然成帝国其他势力心腹之患。
做工考究的紫檀圆桌另一侧,则是本该坐于主位的、容色阴沉的江怀祯江元首,他被秦重以各种理由逼退至右侧首位,空出了圆桌中心那本该属于帝国元首的主位,在他身侧则坐了帝国各大政方机构要员。
而原该位于右侧首位,却被迫往后挪了一步的闻谨却神情泰然,宠辱不惊,不久前闻家老议长以年高为由退出政坛,离开前力排众议,推介闻谨为司法部部长,并接掌闻家。
帝国议席向来以左为尊,本就是军方隐压政方,元首高坐主席折中平衡,这是弗西连年的战乱所导致特有生态体系,如今江怀祯被秦重迫降一位,从席位来看——竟是无人比秦重更高了。
可即便如此,秦重一句‘送他回去休息’,也令在场侍者两股颤颤,动也不动,都假装自己是个雕塑,无他,江怀祯尚在,哪轮得到秦大元帅发号施令?
秦重神色自若,丝毫不觉得自己有谋权篡位、逼宫欺上之嫌,他长臂一展,将右手虚虚搭在那把代表帝国最高执政权席位的椅柄上,转首对江怀祯笑了笑:“江元首对秦某的提议有意见?”
江怀祯不看他,紧咬后槽牙,想说是,又恐助长他人之焰,想说不是,又无法反驳秦重之言。
组织部的赵老部长年近古稀,秦重的提议合情合理,根本无从拒绝。
倒是闻谨眉心微拢,扫了威风凛凛的秦元帅一眼,出手斡旋,言辞恳切:“赵老部长年事已高,更为弗西帝国现代化建设立下过累世之功,为表重视,闻某提议由江元首亲自派人,送老先生回去休息,并即刻联系首都第一综合医院出诊,确保老先生身体无恙。”
“江元首,您觉得如何?”
江怀祯尚未出言,秦重先似笑非笑看了闻谨一眼,他收回了那只挂在主位上的手,似乎觉得无趣极了。
现成的台阶,江怀祯自无有不允,忙不迭派人送赵部长下去了,可怜赵部长晕了半天,竟无一人敢上前救助。
“闹剧结束了,言归正传。”秦重以笔端点了点木质桌案,正襟危坐地环视圆桌一圈,众人接收到秦元帅威严强势的目光皆垂下头颅,面露难色,秦大元帅视若无睹,话语掷地有声:
“诸位都知道,明日就是本届元首票选开始的最后期限,帝国迄今为止还从没有过未提前公示票选人选的先例,但现在,”他以笔尖虚虚点了下墙上的挂钟,舌尖抵着侧颊哼笑:“现在是晚上八点,珍贵的六月十四日已经过去大半,诸位却还在这互相推诿,连个敢站出来表态的都没有!”
素日作威作福的各大要员默契地不出声,空气死一般寂静。
自秦重恢复元帅之位后,他们政坛这潭水是越搅越浑,适才废除的元帅制度被朝令夕改地重新抬回席上,与现有元首制度冲突矛盾,原本元首特有的一票否决权和一票通过权被秦重以遵循元帅旧制为由,强加在了自己头上。
这就导致一台席上,两个最高领导人,让其他人成了配菜,让制度法规成了笑话,偏偏大家被劳神子信息素诱导剂搅得心神不宁,非要靠秦大元帅才能苟住小命,也没精力去纠结所谓立法。
闻谨曾代表司法部提出重新修改拟定法规,第二日就被西京外狂暴的Alpha堵得险些见了阎王,只能与同样苦秦家久矣的江怀祯暂时结盟,握住第二把尚方宝剑。
眼见会议成了秦闻两家的角逐战、斗兽场,秦重似也知晓和这些添头较真没用,便重新把目光落在了闻谨头上:“闻部长。”
明明是陈述句,众人却都打起精神,紧张地看着八方不动的闻谨,闻谨部长闻言笑笑,客套疏冷:“秦元帅,您的提议不符合帝国法规。”
不表态,仅以法规回怼。秦重眯了眯眼,不以为然:“特事特办嘛,你们行政法检口,不都好这一套?”
六月十五,帝国四年一届的票选大会即将开始,按理三天前需公布本次候选人,但票选大会开了一轮又一轮,拖了一天又一天,都没个定论出来,江怀祯候选遇秦重阻拦,磨了两日今天下午秦元帅才堪堪松口,条件却是他秦重的名字也要出现在候选名单上。
军部最高掌权人同任行政最高执行者代表什么?在座所有人都知道,但有能力阻止的——只有江怀祯手中那张底牌,属于帝国元首的一票否决权。
战争结束前,弗西就是军政一体的制度,但那时秦元帅日日在前线打仗,根本无暇顾及国内行政,军权大于一切充其量只体现在战区,对他们这些后方的大员们影响还算可控,战争结束后,以闻家为首的势力几乎是用了自断一臂的代价才堪堪将军政权力分割,如今怎能轻易让步?
秦重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就是要趁国难之危,复辟封建之实,闻谨顶着秦元帅犹如实质的压迫视线,施施然抿了口茶,面上恰如其分的笑自始至终未增一分,更未减半分:“无论您问多少次,我闻谨都是这一个态度,秦元帅。”
“司法部,不赞同您的提议。”
偌大的会议室落针可闻,闻谨清晰冷冽的声线击打在每个人心口,秦闻二人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拉锯带,他们针锋相对,他们据理力争,他们寸步不让。
半晌,还是秦重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僵局,他虽笑着,话中却无多少笑意:“怎么,闻部长就这么不信任我们伟大的江元首?”
“江大元首不久前,可是刚刚推出了舒缓剂,令军方Alpha实力大增,解决了帝国心腹大患,如今丰功伟绩,还怕落选于我?”
“闻部长,”秦重微微侧首,咧嘴笑了:“我不过是一个添头。”
舒缓药剂推出后,第一批试点注射的Alpha效果良好,短短数日用舒缓药剂控制注射信息素诱导剂的Alpha达到几千之数,这些人像不知疲劳的野兽,在维护西京的保卫战中冲锋陷阵,杀敌无数,将其他Apha都压了下去。
没有Alpha不渴望力量,何况功勋与仕途近在眼前,注射过药剂的Alpha屡立奇功、珠玉在前,更有前赴后继的Alpha你追我赶地参与试点。
民众对解决帝都动乱的江元首交口称赞,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本次选举正常开展,且不出现重大意外,江怀祯胜出已是板上钉钉。
这支舒缓药剂出现的太及时了,及时到像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个中关窍闻谨心知肚明,他对秦重话中的陷阱和自苦充耳不闻,刀枪不入:“帝国司法部依法行使立法权与执法权,法不容情。”
秦重眸中仅剩的笑也散了,他细着眼把目光定在江怀祯身上,直把江元首上上下下打量到冷汗涔涔,才大发慈悲地移开目光,准备先暂停会议,与闻谨私下谈谈。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中央会议室紧闭的金属大门哐当被拉开了,秦重咽下未及出口的话,冷然的眸子激得进门汇报的Alpha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颤抖的声线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中央监察局接到举报!称、称——”
“称什么?”
秦重倏尔站起身,紧紧盯着面色惨白的Alpha,这人他认识,中央监察委的副监察长,是闻家那边的人,但这人自诩刚正,从不肯站队,这时候冲进来定有特案。
只见年愈不惑的Alpha咽了咽口水,秉着视死如归的语气高喝:“一名叫江乐乐的举报人,举报帝国元首江怀祯——!称其涉嫌军械买卖、人体实验、私造军舰、贪污受贿、戮杀平民等数十项罪名,违反我国《最高宪法》《刑法》《行政法》《经济法》《民法》等十数部法典数十条法规——”
说着他颤颤巍巍又看了眼高坐席上的江怀祯,深吸口气,大喊:
“其上罪行,罄竹难书——!”
江怀祯蓦地站起来,还不待呵斥这胆敢在中央会议室大放厥词的副检察长,就被“砰——!”得一声巨响吓了个激灵,只见左侧的秦大元帅将玻璃杯狠狠掷在了地上!
秦重没给江怀祯发作的机会,先发夺人质问道:“高副监察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高副监察抖若筛糠,心如擂鼓,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着头皮回话,声音像拉到极致的弓铉,尖锐高昂:“最高监察委已取证查验,该举报细节详实,证据充足,何况,何况…”他牙关打抖,声音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举报中提到江怀祯为继续当选帝国元首,伪造舒缓药剂——以假充真欺骗民众,罔顾公民生命权,只为谋取私利,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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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卷起树梢,鸦雀无声展翅。对比首都中心会议室的波浪滚滚、暗潮涌动,西京郊区外的一栋别墅内,安静到彼此呼吸都清晰可见。
顾淮收紧臂膀,绷直脊背,用着仿佛要把厉时安悍进身体里的力度环抱他,耳边omega的乞求惹得他脑中嗡鸣阵阵,他温柔地伸出手,本能想为omega拭去眼角的泪,但他的手僵直在那里,不动了。
厉时安没有哭。
厉时安抓住男人的手腕,他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气,艰难呼吸着,半晌顾淮才反应过来松了松力度,男人站直了身子,在黑夜中无声与他对视。
厉时安胸膛起伏,面庞因窒息微微充血,他没移开目光,那只手也依旧紧紧拽着顾淮的手腕,他不再试图开口,仅仅拿执拗而决绝的神色看着顾淮,一分钟、两分钟——空气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愈发平稳的呼吸,和逐渐霍乱的心跳。
就像顾淮了解他,他同样了解这个男人,顾淮此人,不打无准备之仗,不做无退路之事,惯常将事情发展往最坏的结果想,事无巨细地封死每一个失控的可能,他不信他做出信息素诱导剂之时,没有料到今时今日之困。
如果是厉缚明,他还真不一定敢如此笃定。
可他是顾淮。
不知过了多久,厉时安听见顾淮轻轻叹了口气,清冷的月光越过飘窗,为顾博士周身镀上层朦胧光影,也让他的轮廓柔和下来。
厉时安隐约听他说了句什么,但他没听清。
“什么…?”那声音太轻太淡,尚未出口就散了,好似一声叹息,厉时安心口一紧,忍不住靠近顾淮些许,又问了遍:“你说什么?”
顾淮敛目瞧他,说不清那里面是什么情绪,只见他唇瓣开合,厉时安喉头一滚。
这次他听清楚了,顾淮说,来不及了。
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