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最怕别人问起生辰八字。天监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卯时三刻,建康城东宫的青砖地上还凝着露水,产房里接生的老嬷嬷刚把我裹进锦缎襁褓,外头就传来父王摔碎茶盏的声音。后来乳母偷偷告诉我,那日昭明太子立在廊下听了半日婴儿啼哭,最后只说:\"老三的哭声像秋蝉。\"
祖父梁武帝倒是亲自来抱过我,他老人家身上檀香味浓得呛人,枯枝般的手指戳着我皱巴巴的脸:\"此子瞳色浅淡,倒似波斯贡来的琉璃珠子。\"这话在宫里传了半月,害得我母妃成天担惊受怕,生怕有人往我眼睛里滴药水——前朝就有皇子被毒瞎眼的旧事。现在想来,祖父那双看遍人间悲欢的眼睛,怕是早瞧出我命里带着三分薄凉七分动荡。
八岁那年秋猎,我在围场里迷了路。暮色四合时撞见个蓬头垢面的老道,他盯着我腰间玉佩上的\"萧\"字看了半晌,忽然拍着大腿笑:\"小郎君眉间悬针,这是要把江山社稷都缝进命数里啊!\"当时只觉得这疯老头满口胡柴,二十年后我在江陵称帝,某个雪夜批奏折时突然想起这话,手一抖竟把朱笔折成了两截。
建康城的春天总是湿漉漉的。十二岁那年跟着二哥在秦淮河画舫上吃酒,船娘抱着月琴唱新填的《采莲曲》,二哥突然把酒盏往案上重重一磕:\"阿詧,你说咱们这些龙子凤孙,是不是还不如这画舫下的青鲤自在?\"我望着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没接话。那年东宫已经换了主人,我们昭明太子的子嗣就像前朝用旧的青铜器,被随意堆在库房积灰。
变故来得比梅雨季的暴雨还急。太清二年侯景的叛军围了台城,我在城头看见祖父的白发被北风吹得乱飞。那日黄昏父王旧部拼死把我塞进运泔水的牛车,车辙碾过朱雀航时,我蜷在馊臭的木桶里听见叛军举着火把挨个盘查,有个兵痞用枪杆敲着桶沿笑:\"这里头腌的怕不是人肉?\"我死死咬住袖口不敢呼吸,直到咸腥的血味在嘴里漫开。
逃到襄阳那晚下了大雪,表哥岳阳王萧詧——说来可笑,我们堂兄弟竟重了名——在王府偏厅见我。他拿着我呈上的玉牒金册对着烛火照了又照,突然嗤笑出声:\"三郎啊三郎,你们建康贵胄如今倒要来求我们这些边塞莽夫?\"炭盆里的银骨炭噼啪爆响,我盯着他蟒袍下露出的牛皮战靴,突然想起去年上巳节在乐游苑射柳,二哥一箭射中鹞子眼时也是这般神情。
在江陵安顿下来已是次年开春。那日我在刺史府后院练字,忽听得墙外有小儿唱童谣:\"青雀子,黄雀孙,飞来飞去啄皇孙。\"笔尖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晕成个黑月亮,我想起台城破那日从角楼跳下去的七弟,他腰间佩的正是青雀衔环玉佩。侍从来报西魏使者到了,我扔下笔就往正厅跑,路上被石阶绊了个踉跄也顾不上疼——宇文泰的使节带着五千铁骑正等在城外,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承圣三年深秋,我带着西魏兵围了江陵。那日北风刮得人脸生疼,我在阵前望见梁元帝萧绎的白幡时,恍惚想起二十年前在兰台读书的光景。当时他还是我们的七叔,有回我背不出《汉书·艺文志》,他折了支海棠敲我手心:\"詧儿这般愚钝,将来如何辅佐你兄长?\"如今海棠树早化作焦土,他困在城里烧了十四万卷藏书,冲天的黑烟熏得月亮都失了颜色。
城破那日我在废墟里捡到半片玉珏,看纹路像是七叔常佩的那块。有个老兵痞在瓦砾堆里扒拉出半截焦尸,嚷嚷着要从死人嘴里抠金牙。我抬脚把那尸首踹进尚未熄灭的火堆,转身对宇文导说:\"烦请大将军奏明大冢宰,江陵已平。\"话没说完喉头突然涌上腥甜,拿帕子捂了嘴,摊开竟是半口黑血。
大定元年正月初八,我在西魏军队环伺下即皇帝位。那天本该放晴的,祭天时却飘起细雪。礼官捧着十二章纹衮服过来时,我盯着那玄衣纁裳上的日月光华,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二哥说的话。龙椅是拿江陵城残存的楠木现打的,坐上去能闻到新鲜木料的味道。杨忠带着甲士列在丹墀之下,他们的铠甲映着雪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称帝后第三个月,七弟萧岿从建康逃来投奔。他在阶下跪着哭诉侯景残部如何屠戮宗室,我望着他眉间那道新添的伤疤,想起小时候他总爱跟在我身后讨糖吃。那夜我们在御书房对饮到天明,酒是西魏送来的马奶酒,喝得人喉头发苦。晨光微熹时七弟突然攥住我的腕子:\"三哥,咱们萧家的江山...\"我甩开他的手指着窗外:\"你瞧瞧,江陵城头插的是黑獭的狼头旗!\"
和宇文氏的周旋比打仗还累。那年开春西魏催缴粮赋的文书雪片似的飞来,我带着户部尚书在粮仓盘账到深夜。老尚书举着油灯的手直发抖:\"陛下,库里的陈粮只够撑到夏至...\"我抓了把麦子搓了搓,扬起的粉尘呛得人咳嗽:\"把朕寝宫后院的蜀葵拔了,全改种菽豆。\"后来有宫人议论皇上怎么突然爱吃豆饭,他们不知道那豆壳嚼在嘴里,和当年逃难时吃的糠麸一个味道。
天保二年重阳宴上,吐谷浑使者献了匹照夜白。那马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我在马厩抚着它脖颈感慨:\"倒是比朕的冕旒还干净。\"当夜就有人密报说杨忠在打听宝马下落,第二天我亲自牵着马送去大将军府。杨忠摸着马鬃大笑:\"陛下可知此马在漠北叫什么?他们管这叫'白灾',见了要宰杀的。\"我望着庭中纷飞的柳絮也跟着笑,背在身后的手把掌心掐出了血。
最对不住的是皇后。她本是江陵谢氏嫡女,大婚那年我送她的缠臂金镯还是父王留下的旧物。天保三年秋她染了咳疾,太医说要百年老参入药。我翻遍私库只找出半支虫蛀的参须,最后还是七弟变卖了祖传的田黄石印。皇后弥留时攥着我的手不放:\"陛下...江陵的桂花开得...好看...\"她不知道,当年为她摘桂花的御花园,早就改成了屯兵的校场。
孩子们渐渐大了。老大总爱追着问:\"父皇,为什么我们的年号要叫'大定'?\"我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苦笑:\"你看这些请安折子,开头都写着'大定万年'。\"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又去折腾新贡来的鹦鹉。那鸟儿倒是学得快,没两天就会喊\"陛下圣明\",只是喂食时总要啄人手指——像极了长安城里那帮鲜卑贵族。
天保五年冬,我在西郊猎场摔下马。其实那日眼皮直跳本不想去的,但宇文护的侄子非要看南朝皇帝骑射。枣红马踏中陷坑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左腿骨发出枯枝断裂的脆响。太医正骨时我咬碎了两块软木,恍惚间想起二十岁那年坠马,父王连夜从建康送来续筋膏。如今药香犹在鼻端,眼前却只剩漏风的帐顶。
腿伤反反复复拖到开春。那日批完劝进表的折子,突然发现朱笔写的\"知道了\"三个字都在发抖。七弟带着占星官闯进寝殿时,我正盯着熏炉里将熄的银炭出神。占星官支吾半天说不出话,倒是七弟红着眼眶吼:\"三哥!太微垣有星孛入紫宫,这是...\"我摆手打断他:\"叫太史令把天象记录改了,就说...就说朕夜观北辰有吉兆。\"
最后那场病来得蹊跷。清明祭祖后就开始发热,浑身骨头缝里像有蚂蚁在爬。太医开的药越吃越昏沉,有天夜里惊醒,看见屏风后影影绰绰站着个人。那人穿着昭明太子的朝服,转身时露出半张焦黑的脸。我想喊侍卫却发不出声,冷汗把中衣浸得透湿。晨起发现枕上落满白发,铜镜里那张枯槁的面容,竟与记忆中的祖父重叠在一起。
四月廿三那日突然有了精神,召来七弟和几个重臣交代后事。说到传位给太子时,七弟突然跪地痛哭:\"三哥才四十三岁...\"我摸着榻边冰凉的铜鹤烛台,想起十二岁生辰那日祖父赐的玉柄麈尾。当时觉得那白玉柄凉得沁人,如今连自己的手指都比它冷了。
暮色四合时起了风,吹得窗纸扑簌簌响。恍惚听见建康城的暮鼓,混着秦淮河上的琵琶声。有宫人要掌灯,我摆摆手:\"省些灯油吧。\"最后一丝天光消失时,仿佛看见父王站在珠帘外招手,他身后是二十岁那年的我,正骑着白马穿过建康城的朱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