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陈顼,字绍世,建康城永福坊的老槐树抽新芽那年,我降生在昭烈公府东厢房。梁武帝中大通二年的梅雨季长得让人心慌,檐角的雨帘昼夜不停,母亲张氏临盆那日,院里枯了三年的石榴树突然爆出满枝红花。接生婆子说这是\"火德之兆\",可后来我总想,若真是天命所归,何至于让我半辈子都在血水里打滚?
父亲陈道谭跟着叔父陈霸先在外头打仗,七岁前我最大的乐子就是蹲在府门口数马蹄印。侯景之乱爆发那年,叛军的铁骑踏碎了建康城的安宁。记得城破那夜,姑母把我塞进米缸,隔着木板缝看见她胸口绽开的血花比石榴花还艳。我在发霉的米粒间蜷了三天,咬烂了袖口才没哭出声——那是我第一次明白,乱世里活命的本事不是诗书礼乐,是能憋住气的狠劲。
逃到会稽山那年冬天,破庙里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往骨头缝里钻。堂兄陈蒨把最后半块麦饼掰给我时,手指冻得紫里透青:\"宣弟,等叔父打回来,咱们天天吃胡麻蒸饼。\"我嚼着混了冰碴的饼渣,眼睛盯着庙门外那杆斜插在雪地里的断戟。叔父陈霸先每半月派人送次粮,有回信使背上插着三支箭,血把装粟米的麻袋都染红了。
十七岁跟着叔父杀回建康,朱雀航上的焦尸堆得比城墙还高。有个只剩半截身子的老兵突然抓住我脚踝,喉咙里\"嗬嗬\"响着吐出半枚带血的铜钱。叔父的马鞭\"啪\"地抽在我背上:\"愣什么?弯腰捡钱的工夫够你死三回!\"那夜在营帐里,我握着铜钱看了半宿,终于悟出个理儿:在这人吃人的世道,心软就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绞索。
承圣三年叔父登基,我在太极殿前跪接始兴王印绶。玉阶下站着的新科进士们吟着贺表,可风里飘来的分明是江州水寇劫粮的急报。堂兄陈蒨斜眼睨我的那抹冷笑,比寒冬腊月的冰棱子还刺人。果然永定三年叔父刚咽气,新帝的调令就到了王府——江州刺史,听着威风,实则是要把我流放到瘴疠之地。离京那日,妻子柳敬言抱着襁褓中的叔宝追到渡口,我硬是没回头。艄公说长江水比往年浑,我舀了碗水喝出铁锈味,原来是攥得太紧的指甲掐破了掌心。
天嘉元年北周来犯,我带着三万儿郎死守峡口。宇文护的战船黑压压挤满江面,像极了那年侯景叛军的铁骑。有个叫周铁虎的副将提议夜袭,我盯着他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疤,突然想起会稽山雪地里掰饼的堂兄。那夜火烧连营的亮光映红半边天,我在箭楼上看着北周兵扑进江里,竟尝到了血沫子的咸腥——原来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头。
最惨烈的是巴丘围城战。天嘉三年秋,北周大军把城墙围得像铁桶。粮绝的第七日,守军开始煮皮甲充饥。伙头兵王二愣剁了自己左腿扔进锅里,笑着说:\"王爷千金之躯,可不能饿着打仗。\"我嚼着那碗黏糊糊的肉汤,突然想起离京时柳氏塞给我的那包桂花糖——早知今日,该给弟兄们留些甜头。城破那日,我被反绑着押过瓮城,看见王二愣的断腿还在冒热气的铁锅里浮沉。
在长安当质子的五年,倒让我看清了人心能有多脏。北周武帝的宴席上,我学会了面不改色地咽下腥膻的酪浆,还能跟着龟兹乐伎打拍子。有回宇文邕醉醺醺地问我:\"你们南蛮子不是最讲气节?陈王爷这般能屈能伸,倒像我们鲜卑儿郎。\"我晃着酒樽指向窗外柳树:\"陛下看那新抽的嫩枝,弯得越低,来年长得越直。\"其实心里门儿清:建康城那位巴不得我死在异乡,可我偏要活着回去打他们的脸。
天康元年春,堂兄病危的消息混在商队货箱里送到质子府。暗格里的半块虎符硌得我胸口生疼——这是当年叔父分给我们兄弟的信物。趁着守军换防,我带着二十死士翻出长安城墙。记得那夜北斗星亮得邪性,胯下马匹跑死三匹,终于在第七日清晨撞开建康城门。灵堂里的白幡还没挂齐整,我按着侄子陈伯宗单薄的肩膀叹道:\"陛下年幼,且让叔父替你扛着这风雨吧。\"太建元年的雪下得铺天盖地,我坐在叔父坐过的龙椅上,摸到垫子底下干涸的血痂——永定三年平叛时流的血,原来早就渗进了木头缝里。
要说这辈子最痛快的时刻,还得数太建五年北伐。二十万大军横渡长江时,艨艟战舰掀起的浪头打湿了旌旗。前锋周炅拿下吕梁的捷报传来时,我正在喝治咳疾的苦药,那碗黑汤突然尝出了蜜味。可吴明彻这头犟驴非要在泗水和北齐死磕,寒冬腊月非要等什么\"天时\"。结果人家掘了河堤,大水冲得我军七零八落。撤兵那日经过彭城郊外,看见饿殍枕藉的惨状,我突然想起巴丘城头那锅断腿汤——原来不论南北,百姓的苦楚都一个样。
太建十一年的重阳宴,歌舞升平里藏着刀光剑影。三子叔陵举着夜光杯说祝酒词,眼角却往太子叔宝身上瞟。十九子叔俭借着酒劲要舞剑助兴,剑锋擦着我脖颈过去,削断了三根白须。那夜咳得睡不着,听着更漏声想起叔父临终的话:\"咱们陈家的气数...\"后半夜突然惊醒,发现中衣被冷汗浸得透湿——原来梦里又回到了长安质子府,宇文邕举着酒樽问我:\"陈王爷,可曾后悔?\"话没答完,满城柳絮突然化作建康杨花,落了满砚朱砂。
这两年腿脚越发不听使唤,去年秋猎从马上栽下来,生生摔断了左腿骨。太医令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我躺了不到半月就撑着上朝——北齐那边又闹饥荒,流民都快涌到长江北岸了。前日对镜梳头,发现白发里掺着零星黑丝,倒像当年在巴丘城头沾的灰。伸手去掸,却摸到满脸沟壑,这才惊觉自己早不是那个能三日不眠追击残敌的将军了。
今晨太医令来请脉,看他胡子抖得像风里的蛛丝,就知道时辰到了。把太子和几位老臣唤到榻前,叔宝哭得龙纹锦被上一滩水渍。我想给他擦泪,却摸到被面上凸起的纹路——永定三年的血渍经了三十年浆洗,早成了洗不掉的暗纹。屏风后转出个戴孝的身影,恍惚像是早夭的永兴公主。耳畔忽然响起建康城此起彼伏的蝉鸣,跟五十二年前我出生时一样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