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史书钉在耻辱柱上的那个人。建康城春日细碎的柳絮飘进窗棂时,我正倚在含章殿的软榻上数铜钱,掌心的五铢钱还带着温热的汗渍。忽然听见宫墙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像极了我幼年时在石头城听过的惊蛰雷声。
那年我七岁,父亲刚打下京口。他把我抱上战马,铁甲硌得我大腿生疼。\"符儿要记得,天下是坐在刀尖上守住的。\"马鬃扫过脸颊的刺痒至今犹在,可父亲再也不会用长满老茧的手替我擦眼泪了。永初三年那个闷热的夏夜,我在显阳殿闻着龙涎香渐渐发苦的气味,看着父亲枯槁的手指突然抽搐着抓紧我衣袖。太医令跪在屏风后发抖,我竟鬼使神差地掰开那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就像后来他们掰开我攥着玉玺的手。
十八岁生辰那天,尚书台送来三十箱奏疏当贺礼。徐羡之站在丹墀下笑得像只老狐狸:\"陛下该学先帝批阅奏章了。\"我盯着他紫袍上金线绣的云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徐、傅、谢三人,既要用,更要防。\"可他们总说我该在太极殿读书,不该去华林园造什么水车。有次我悄悄把奏折折成纸船,看着它们在太液池漂远,檀道济的胡子气得直抖:\"陛下可知北方鲜卑人正磨刀霍霍?\"
其实我知道的。那天夜里雷雨交加,我摸黑跑到兵器库,守门的老黄门吓得打翻了烛台。冰凉的铁甲贴在脸上时,我闻到了父亲的味道。架上长矛的缨穗早褪了色,就像父亲晚年花白的鬓角。可第二天徐羡之说兵器库失窃,硬是杖毙了三个守夜侍卫。
华林园东墙的狗洞是我十四岁发现的。那时父亲刚称帝,我跟着谢晦学《礼记》,总趁他打盹时溜出去。卖糖人的王瘸子说我是城西布庄的小厮,直到有天我在他摊前掏出金错刀。后来禁军统领跪在宣室殿外请罪,父亲却大笑说:\"竖子能出入宫禁如无人之境,该斩的是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那天夜里父亲教我认星图,他指着头顶的紫微垣说:\"天子不是困在九重宫阙里的囚徒。\"
可他们终究把我变成了囚徒。景平二年正月十七,我正和几个小黄门在华林园挖酒窖。宫娥们新酿的梅子酒酸涩得很,倒进金杯里像极了徐羡之进贡的汤药。突然园外火把连成长龙,檀道济的铠甲上还沾着雪粒,他身后士兵的靴底在青砖上拖出暗红痕迹。我攥着酒勺大笑:\"檀将军是来讨杯喜酒?\"话音未落就被铁链缠住手腕,冰凉的铜锁贴上脖颈时,我突然想起父亲咽气那晚,显阳殿的漏刻也是这般刺骨寒凉。
他们把我塞进乌篷船那夜,秦淮河漂着薄冰。艄公的斗笠压得很低,可我还是认出是御膳房劈柴的老吴。船过朱雀航时,岸边传来熟悉的糖人叫卖声,王瘸子的梆子敲得比平时急三拍。我想掀开帘子再看一眼建康城的灯火,押送的侍卫却用刀鞘压住我肩头:\"废帝刘义符,接旨吧。\"
西钟山的冷月照着破败宫门时,我才知道金墉城不是黄金造的。发霉的褥子爬着潮虫,送饭的老宦官哑着嗓子说:\"徐司徒吩咐过,您还是陛下。\"我盯着他托盘里发黑的炊饼,突然笑出眼泪。当年父亲北伐归来,曾指着洛阳残破的宫墙对我说:\"符儿看,这就是亡国之君的下场。\"
四更天的时候,我摸到窗棂缝隙里嵌着半截断箭。箭头锈迹斑斑,却还能在砖墙上刻字。我歪歪扭扭地刻下\"永初三年春狩\",那年父亲一箭射穿两只麋鹿,我的小马驹吓得尥蹶子。羽林郎们跪满草场,父亲却把弓箭塞给我:\"怕血就当不了刘家的儿郎。\"那支箭擦着鹿角飞过,惊起满林寒鸦。
徐羡之派来的使者总在雨天出现。油纸伞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洇出一个个\"囚\"字。他们要我写罪己诏,我蘸着雨水在墙上画乌龟。最年轻的那个中书郎气得拂袖而去,转身时玉佩撞在门框上,脆响让我想起十二岁打碎的和田玉镇纸。那天谢晦罚我抄《谏太宗十思疏》,我却溜去西堂偷看乐坊排演新曲。父亲发现后撕了曲谱,却在我寝殿放了把焦尾琴。
清明那日下了场太阳雨。我正用苇杆逗弄石阶下的蚂蚁,忽然听见宫墙外有孩童在唱:\"青竹子,黄竹马,刘家儿郎会骑马...\"调子分明是父亲教我的军中小曲。我扒着墙头张望,却见徐羡之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帘缝隙里闪过半张苍白的脸——竟像极了被贬交州的二弟义真。
那夜金墉城起了大火。浓烟灌进喉咙时,我攥着半块玉佩往密室跑——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我的。父亲曾说密道直通覆舟山,可我摸到的只有湿冷的石壁。火舌舔上袍角时,我突然想起元熙二年那个黄昏,父亲指着夕阳下的建康城对我说:\"等天下太平了,爹带你去钱塘看潮。\"
史官们不会记载这些。他们只会写\"少帝游戏无度,居丧无礼\",却忘了父亲灵柩前长明的鱼油灯,是我亲手挑了整夜的灯芯。徐羡之们更不会说,那三十箱奏疏里夹着多少劝进表。就像檀道济的剑锋刺进我胸膛时,没人看见他铠甲里衬着母亲缝制的护心镜。
最后一眼望见的星空格外明亮,紫微垣的星光穿过燃烧的梁柱,恍惚又是父亲教我认星图的那个夏夜。只是这次再没有粗糙的手掌替我拭去眼角烟灰,唯有玉佩在火中爆裂的脆响,像极了那年华林园里摔碎的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