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是南朝宋元嘉二十九年,换算成你们现在的纪年应该是公元452年。建康城飘着细雪,母亲说产房外能听见东宫的诵经声。父亲萧道生当时只是宋文帝的远房堂侄,任始兴郡丞,这个官职不过六百石俸禄,却要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
六岁那年跟着父亲到吴兴上任,记得官舍后园有棵老梅树。我总爱趴在树干上看蚂蚁搬家,父亲就站在廊下叹气。那时不懂他为何总是眉头深锁,直到后来才明白,我们这一支在兰陵萧氏里实在算不得显赫。伯祖父萧承之跟着刘宋皇室打天下,父亲却连个像样的爵位都挣不到。
十岁那年的变故来得突然。父亲在任上染了风寒,原本只是咳嗽,腊月里突然就呕了血。那天我跪在榻前,看他攥着我的手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吐出半句\"要争气\"就咽了气。灵柩送回建康那日,城门口的守军拦着我们盘问了半个时辰——寒门子弟,死了也不过是卷草席。
转机出现在元徽二年。堂叔萧道成突然派人来接我们母子,说是要过继我当嗣子。那年我二十三岁,已经娶了刘氏为妻。站在齐王府的朱漆大门前,我盯着门环上的狻猊纹样,指甲掐进掌心。母亲在轿子里抹着泪说:\"鸾儿,这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保佑。\"
在齐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萧道成有七个亲生儿子,我这个过继来的就像廊下的青苔,碍眼却又除不掉。记得有次宴饮,老五萧晔喝醉了,拍着我的肩说:\"二哥你这嗣子当得真划算,白捡个王爷当。\"满座哄笑中,我咽下酒盏里的苦,赔着笑说:\"五弟说的是。\"
永明元年萧道成称帝,我跟着搬进了台城。新帝大封宗室,我得了西昌侯的爵位。册封那天,礼官捧着金印进来时,我正给嫡母刘皇后抄《法华经》。墨迹未干的经文上突然落了两滴水渍,这才惊觉自己竟掉了泪。
在禁军当差的第三年,太子萧赜看中了我的谨慎。永明五年春,他举荐我出任吴兴太守。离京那日,太子特意在玄武湖设宴,席间说了句:\"孤这些弟弟们没个省心的,你在地方上多留心。\"回程的船上,幕僚谢朓提醒我:\"侯爷,太子这是要您当耳目呢。\"
太守任上遇到件棘手事。永明七年秋,吴兴大旱,豪强周氏私占官渠。我带着衙役去查,周家老太爷拄着拐杖出来,指着我说:\"当年你父亲在我家吃酒,还要唤我声世叔。\"当夜我写了封密奏,七日后建康来旨,周氏满门流放交州。这事后来被记在《南齐书》里,说我\"治郡严明,豪右敛迹\"。
永明十一年,太子萧赜继位。我奉召回京任侍中,掌管禁军。新帝有头疼的毛病,常让我在御榻前读奏章。有次读到江州刺史王敬则的请安折子,皇帝突然冷笑:\"这老匹夫又想要开府仪同三司。\"我低头磨墨,装作没听见。
变故发生在永明十三年冬。皇帝在式乾殿昏倒,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西昌侯...辅佐...太孙...\"话没说完就断了气。我看着跪了满地的宗室,突然想起二十三年前父亲咽气时的场景。太孙萧昭业才十五岁,龙袍穿在他身上像偷穿大人衣裳。
辅政的日子比想象中艰难。尚书令萧子良总想架空我,中书舍人茹法亮又和太后的娘家勾连。最头疼的是小皇帝,刚守完孝就带着宦官斗鸡走马。有次他非要骑我的青骢马,结果摔断了腿,反倒罚我跪在宣阳门外两个时辰。
隆昌元年春,事情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皇帝把先帝的宠妃霍氏接进自己寝宫,又在宫里设市,让宫女扮作商贩。我连夜召来卫尉萧谌,他是我从吴兴带出来的旧部。烛火摇曳中,我盯着他腰间的环首刀:\"先帝遗诏说要保全太孙,可如今...\"
七月丁酉夜,建康城下着暴雨。我带着甲士冲进云龙门时,皇帝正在玩投壶游戏。他看见我浑身湿透的样子,居然笑着说:\"西昌侯来得正好,陪朕赌一局如何?\"我让萧谌把他押到西斋,转身时听见玉壶摔碎的声音。
废帝诏书是我亲自起草的。笔尖悬在\"淫乱\"二字上许久,墨汁滴在绢帛上晕开黑斑。太后王氏看完诏书,突然扑过来撕扯我的朝服:\"你们萧家男人都不得好死!\"我站在原地任她抓挠,直到侍女把她架走。那天黄昏,我在太庙跪了三个时辰,香灰落满肩头。
海陵王萧昭文被扶上皇位那日,我在太极殿的梁柱后看见萧谌在擦刀。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发抖,连平身都说不利索。退朝后,镇军将军王广之拦住我:\"侯爷真要学霍光故事?\"我望着宫墙上盘旋的乌鸦,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霍光最后被灭族了。\"
建武元年十月,星象官说紫微垣有异动。我在书房枯坐到三更,突然起身写了禅位诏书。萧谌带兵围住海陵王府时,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正在画竹。他抬头笑了笑:\"朕早知道有这天。\"第二天大朝会,我穿着十二章纹衮服接受百官朝拜,玉阶下的山呼声震得耳膜生疼。
登基后的第一道诏令是恢复检籍。那夜我在宣德殿批阅奏章,听见外头更鼓响了三遍。御史中丞徐孝嗣进来说:\"陛下,会稽虞氏查出隐户三百。\"我朱笔一圈:\"男丁充军,女眷没入织室。\"徐孝嗣欲言又止,最终默默退下。
最棘手的是那些宗室王爷。鄱阳王萧锵送来贺表,字迹比往常工整三分;桂阳王萧铄在封地招兵买马;江夏王萧锋更放肆,竟在诗里写\"朱门酒肉臭\"。我召来茹法亮,他躬身递上名册:\"按陛下吩咐,都预备好了。\"
屠杀从腊月开始。首先遭殃的是萧子良的几个儿子,接着是萧道成的庶支。临川王萧映被毒死在赴宴途中,湘东王萧晷的别院突然起火。那段时间,建康城的狗闻到血腥味都会狂吠。有次半夜惊醒,看见烛影里有个人影,拔剑砍去才发现是屏风上的刺绣。
尚书仆射王晏劝我宽仁,我把他贬去广州当刺史。他离京那日,我站在城楼上目送马车远去,忽然想起永明年间我们同在太子府当差。那时他总爱说:\"乱世当用重典。\"如今这话倒应验在他自己身上。
永泰元年春,大司马王敬则反了。檄文里骂我\"屠戮宗室,人神共愤\"。我派左兴盛率军平叛,临行前赐他宝剑:\"若见着王敬则,替朕问问他,永明七年的吴兴官渠可还通畅?\"后来听说王敬则被斩于钱塘江畔,首级送回来时,眼睛还睁着。
病痛是从处理萧遥光谋反案时开始的。那天正在审问犯人,突然咳出黑血,染红了案上的供词。太医说是劳损过度,开了安神汤药。夜里常梦见父亲临终的场景,只是这次他满脸是血,反复说着\"要争气\"。
最痛心的是次子萧宝玄的背叛。他勾结崔慧景造反,围困台城整整十日。我站在朱雀门上,看见他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后来叛军溃散,萧宝玄被押到跟前时,我问他:\"你也想要这个位置?\"他昂着头不说话,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在齐王府嘲笑我的萧晔。
临终前三个月,我开始着手撰写《遗诏》。手抖得厉害,字迹歪斜如蚯蚓。特意嘱咐要让萧宝卷继位,虽然知道这孩子暴戾,但其他儿子更不成器。茹法亮跪在榻前哭,我喘着气说:\"哭什么...去把朕的朝服...拿来...\"
永元元年七月壬寅,我躺在含章殿的龙床上,听见更漏的声音越来越远。恍惚间又回到吴兴官舍,老梅树下的蚂蚁排成长队,父亲在廊下招手:\"鸾儿,该练字了。\"突然喉咙发甜,最后的意识是满嘴铁锈味。史官后来写我\"性猜忌,亟行诛戮\",却没人记得我最后看见的,是十岁那年父亲咽气时攥紧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