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坠西山。
暮色如浸了墨的宣纸层层洇染,深深浅浅的黛蓝泼满苍穹,唯有天尽头还悬着一线橘色残霞。
马车在一座宅院门前停下,众人看去。
青砖灰瓦的院墙绵延,墙上爬满老藤,点缀着细碎蓝花,乌木门楣不过丈余宽,挂着两只云雷纹铜环。
最顶上,黑底牌匾上书“云府”二字,笔走龙蛇间透着妖异的金芒。
白苓这时才知这位狐妖似的锦衣公子,便是祁岚镇赫赫有名的大善人云员外,当然,也是鼎鼎有名的祈岚镇首富。
“在下云殊,诸位直接唤我云殊便可。”公子抬手作揖,礼数周全。
几人回礼。
胡枝音不免惊叹:“云公子瞧着不过二十余岁,竟已成了员外?”
员外是地主豪绅的尊称,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商贾之流,可往往已经到中年。像云殊这般的青年,一般都是豪绅家的金玉公子。
云殊淡笑:“祖上庇荫罢了,家父家母过世早,不过弱冠就已接手家业。”
“原来……”胡枝音抿唇,满脸愧色,“抱歉,云员外,我不知……冒犯了您。”
“无碍,这算不上冒犯。”云殊微笑,脾气是极好的,温声细语,令人如沐春风。
他容色极艳,莞尔一笑便如明珠生辉,晃了胡枝音的眼。
她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男子,比女人还要玉秀灵动,上挑的眼尾恍若胭脂沾墨一笔勾勒的,清浅的瞳色看人时就似含着无限深情。
胡枝音有些不好意思别开脸,耳坠红珊瑚珠子映得耳尖透粉。
风逸之傻了,看看明媚的少女、又看看漂亮的公子,心头似被大石头压住,难耐得很。
他终究难忍,大喇喇插到两人中间,故作严肃:
“在门口聊什么啊,不是要捉妖吗?”
“正事要紧懂不懂?”
青年俯身,剑眉压星目,炯炯盯着她,故作训诫表情,弄得胡枝音莫名其妙。
不过这张冷毅的俊脸离她太近,气息似乎都能喷洒到她的睫毛,又让她心尖猛跳一下。
“靠……靠这么近做什么?”胡枝音后撤两步,睫毛飞快扇动,还欲盖弥彰地摸了下鼻尖。
在风逸之眼里,这就是嫌弃的表现,浑身的血倏然凝固了。
白苓气鼓鼓从玉色指尖扯回自己的铃铛,在腰间挂好后,又瞪了那笑得玩味欠揍的老狐狸一眼,扭头就看见这堪称修罗场的一幕。
微笑的公子,害羞的女主,和吃醋的男主。
她八卦之心顿时熊熊燃烧,甚至情不自禁扯身边人的衣袖分享:“哎,瞧见没?”
小姑娘满脸兴奋,笑意染得眼尾浅痣鲜活生动。
林惊鹤漫不经心地瞥过把自己衣袖拽皱的纤指,好心情问:“什么?”
“当然是修罗场啊,你看,胡姐姐和云公子相谈甚欢,风大哥醋坛子都掀了。”她啧啧了两声。
“……吃醋?”青年的声音略带迟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明显好吧,风大哥喜欢胡姐姐,看胡姐姐对云公子脸红了,立刻就挡开两人要说正事,明显是着急了,不想让云公子和胡姐姐单独说话,这就是吃醋啊。”
少女一脸深以为然。
林惊鹤失笑:“阿怜这是很懂男女情爱?”
少女得意挑起弯月眉:“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白苓欣赏着修罗场,浑然忘记自己吹牛的对象是谁。
此时一个想法正爬上心头——她利用这貌美的公子,完成挑拨男女主感情的任务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苓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为自己的聪明大脑而沾沾自喜。
直到掌心被冰润的指尖勾了一下泛起暧昧的酥麻,方才醒过神,见鬼似的扭头望去。
青年笑得无辜纯善:“阿怜这般厉害,可愿传道授业解惑?”
深锁着她的眉目漂浮出幽幽的雾,风撩起他脸侧遗落的发丝,越发显出白玉的清润质地。
此时明月未出,他便是皎月灼华。
白苓看他的眼神却越发古怪,这老狐狸笑得怎么比狐妖还勾人,难道要搞事情了?
等等,她忽然回味过来,传道授业解惑……传什么,情爱吗?
白苓心中咯噔一下,慢慢眯起眼,最后……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别开抱胸轻嗤。
果然,这老狐狸还是恶劣的本性难移,尽是说些这种暧昧之言迷惑她、蛊惑她。
只可惜她白苓已经吃够亏了,不会再相信他一句鬼话!
林惊鹤有些怔愣,指节扣紧扇骨,眸中浮出点点困惑之色。
书上不是说,女人就吃这一套吗?
为何他不仅没有哄好人,还弄炸毛了?
他敛眸沉思之际,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对话,那长得有几分姿色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移到小花妖身旁,同她笑吟吟搭话。
不,不是搭话,就是明晃晃的勾搭。
云殊轻声道:“白姑娘,那日客栈一别,如今又再相见,也是缘分。”
白苓也笑回:“是啊,也是缘分。”
她灼热盯着面前男子,眼睛控制不住放光,毕竟,这可是她完成任务的重要工具啊!
真是抱歉啊,云公子,得小小牺牲一下你的美色咯,可我也是情不得已啊。
白苓象征性在内心忏悔片刻,扬起更明媚灿烂的笑。
林惊鹤见小姑娘盯着别的男人笑,脸上都快笑出一朵花了,指骨捏得泛白,薄唇噙笑,却是锋冷如刀的笑。
阴恻恻的。
白苓忽然感到一阵冷气从旁边袭来,也没多在意,只是咕哝一句:老狐狸又在发什么疯,继续跟云殊说笑。
她要和这位病美人搞好关系,才能借他之手挑拨男女主。
青年同她说话时是极温柔耐心的,任何问题都有认真回答,浅色瞳孔里满满都是真诚。
白苓暗叹自己真是个坏女人,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又忍不住骂了命书几句,叫它这个周扒皮瞎布置任务,害得她要另辟蹊径。
两人相谈甚欢的场景,如一根刺深深扎进林惊鹤的眼里,唇边最后一丝假笑也无了。
他忽地笑,声线却如淬寒冰:“云员外不是说家里有妖作祟,一直停在门外说些不相干的作甚,不妨先带我们进去看看?”
“当正事要紧。”
旁边的风逸之挠挠脑袋,这话好像是他说的。
难道林兄是在支持他?对,肯定是的。
风逸之顿时感动不已,拔高音量:“是啊,云员外请我们来捉妖,却迟迟留我们在门外,莫不是以为我们有通天之能,在门外就能捉妖?”
他说得毫不客气,惹得胡枝音蹙眉,手肘捣过去:“你说话怎么这般无礼?”
“我——”风逸之见少女冷硬指责的目光,心口立刻先是被刺了下,还浇上醋,酸疼无比,“我说的是实话。”
他急切寻求场外援助:“是不是啊,林兄?”
林惊鹤刚要附和,惊觉实在幼稚,拳头抵唇轻咳:“说不准,云员外有另有安排。”
风逸之瞪大眼,不明白与自己同阵营的战友怎么忽然倒戈了,张唇还要说什么,却被清凌如泉水的声音打断。
“都是在下不是。”云殊眉宇笼着歉疚之色,很是诚恳,“都是在下……在下又见到白姑娘太过欣喜,一时间忘记了安排。”
“嗳?”莫名被叫到的白苓有点懵圈,就见俊秀公子小心翼翼瞄她一眼,又慌张收回,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不是女主的桃花,是她自己的。
那他还能……当挑拨男女主的工具人吗?
白苓慢慢蹙起了眉尖,有些忧伤。
忧伤如乌云笼罩,久久不散,直到云殊把他们带到一间厢房门前,门刚拉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直直朝她扑来,才骤然惊醒。
“这是……?”
白苓闪身避开,那团黑影“咚”的一声扑到地上,竟然直接在地面蠕动爬行,如蛇一般,不过在不断摆动着四肢。
是个人。
云栖叹了口气:“这是云府的小厮,他失去了神智才会变成这样。”
胡枝音拧眉:“被妖控制?”
“应该是。”云栖将厢房门拉大,让他们得以看清房内全景。
里面有五六个小厮,或是以诡异姿态贴地蛇信,或是抱着漆柱攀爬,或是指尖将青砖划出森然血痕,各个皆是神志不清。
“不止这些。”
云栖又是一声长叹,拉开另一扇厢房门,里面是几个婢女,和小厮这边情况一般无二。
“如此大规模的失智,肯定是妖所为。”
胡枝音握紧剑,抬步就进去探查妖气,出来时对几道期待的目光摇摇头,叹息:“没有妖气残余。”
“这个也没有?”风逸之长眉收紧,“现在的妖都如此厉害吗,那灵仙没有,这只也没有。”
“并非是两只妖。”云殊忽然道。
几人目光齐刷刷望向他,他依旧从容不迫。
云殊自袖中取出血布抖开,四个狰狞大字映入眼帘:灵仙赐恩。
殷红墨迹蜿蜒如蛇,在暮色中泛着诡谲幽光。
云殊:“这是在首个发疯之人身边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