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火盆里的银丝炭爆出冷香,景子瑜蜷在太师椅里摩挲青玉镇纸,冰裂纹釉面水丞映出厢房外晃动的灯笼,像一道未愈合的刀伤。
没出京前,景子瑜只觉得所有地方是风土不同却都如上京一样一片祥和、四海升平。
南巡一路,他知道沿途官员或多或少都藏了些报喜不报忧的小心思,只把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展示于他。他猜到会有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有无父无母的乞儿,可他觉得这些都是正常的,大夏太大总有父皇和当地官员鞭长莫及的地方。他的父皇已是励精图治,各地官员也为国尽忠,他觉得所有人都努力了、尽力了,自己还是换任何人去做都不一定能比现在更好。
可如今他已看到了周逢淳的罪书洋洋洒洒写了百余张;看到了巡官拍马逢迎一流却对那些敷衍欺骗保持缄默;他了解到邕州守军铠甲三年未换,棉衣破旧粮草吃紧……
他见到了、知道了,再也不能无动于衷的待在那光鲜的琉璃罩内。他开始怀疑,他敬爱的父皇、朝臣称赞为千古一帝的那个人真的做得很好吗?
有些思绪一旦萌生再难抑制,秦家的遭遇、边塞的征战,一件件一桩桩都指向景帝。他的信仰崩塌了,骄傲被那些过往、那些真相磨成齑粉散了一地。
天,终究是要亮了。可这亮,却像是从灰烬中挣扎出来的,没有一丝暖意。
洞门外有人回禀英王和押解周逢淳的队伍回来了。
景子瑜摸了一把脸,强打出精神。可他肩上却像挂着千斤重担,脊背怎么也直不起来。
白薇让人在景子瑜身边支了把交椅。其余大人依次坐在院中。
梧州知府周逢淳被推搡着跪在众人面前的青石砖上,有些褪色的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倒像是刚从田埂农作归来。他眼神中仍透着不甘,此刻收了那装出来的谦卑态度,满身都透出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鄙夷。
这几日他们见到的破败府衙里连烛台都结着蛛网,按察使张大人突然起身,腰间银带碰得案几叮当响,他没跟着去苍梧不知那边变故,如今看到周逢淳被粗绳捆绑,有些兔死狐悲,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殿下明鉴!周大人这府衙从未修缮,官靴补了七次仍不肯换新,此等清誉……”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
景子瑜冷冷地看着他,攥着认罪书的手指微微发颤,他抄起那青玉镇纸砸过去,玉碎声响,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又丢出一搭供词,把那些周逢淳贪污受贿、克扣钱粮图谋不轨的证据一一摆在他眼前。
张大人哪里还敢再说话,他坐回椅面将背佝偻成虾米状。
让白薇拾起几张供词,景子璎大略的看了一下,其余大人们也各自捡了身前的几张看着。
“周大人可要狡辩?”景子瑜冷声道:“或是有什么要补充的?”
“不过一些片面之词,凭此就想定我的罪?”周逢淳受了张大人的提醒冷眼看着那些纸,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院子,知道密室里是财宝尚未被发现,苍梧已没了活口,其余人除了给些口供都拿不出什么确切证据,他可以说是有人蓄意陷害将一切推得干净,即使到了上京三司会审他也是这般回答。
他今日穿的就是那双被提及的旧官靴,牛皮皲裂处用麻线歪斜缝合,不知在哪里踩了水洇出深色水痕。
刚才押解周逢淳入城时就有不少百姓看见,此刻一传十、十传百,府门前已聚集不少百姓。有人守着门他们自然进不来,那些百姓就聚在门外高声叫嚷“周大人是好官啊!”“你们不要冤枉他!”“周大人为民请命造福乡里”……
声泪俱下,句句恳切。
周逢淳听到那声音便笑出声来“各位大人们都听到了吗?周某无罪、周某无辜!”
几日相处这些大人见过的周逢淳都是礼数周到行事有度的,码头一役实在突然他们不知缘由无从判断。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为他求情,谁也不知他应判何罪。
“周逢淳!”景子瑜拍桌喝止“休要巧舌抵赖,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自己手中确实没有物证。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景子璎心中一动,应是他方才吩咐的事有了着落。只见月白袖口挽起手持一碗口粗的尖头木桩上前回话“太子、英王,找到了!”
“走!”景子瑜吩咐将人看好了,跟着景子璎、月白二人往周逢淳起居的院子走去。
那原本密不透风的密室砖墙下柴火已被水浇灭,浓烟散去露出一个三尺宽的大洞,显然就出自于月白手里那木桩。
“殿下小心脚下。”月白方才激动拿起木桩就跑,此刻才把那木头柱子靠墙放好,用脚踢走几块碍事砖石,他又接过一盏油灯先钻进那洞里,弯腰给二人照亮。
满屋黄金被油灯照得炫目,月白心细用手掩着油灯挡了不少光华。
景子瑜见那墙足有三层青砖厚,内外又裹着几层黄泥稻草密不透风,可见建造时就下了功夫,非让人找到机关开门才能进入。方才月白手里的木柱再硬也不可能一击必中钊穿这样的墙面。
他环顾这满屋金光侧脸问身旁的景子璎:“是你叫月白来找密室的?”
景子璎拿起一手掌宽的金砖在手中掂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你是如何得知的?”
掀开螺钿匣,泛黄纸页抖落出干涸的朱砂,他暂时没回话,将这手里一沓账本递给景子瑜。从上一世他就不明白为何电视情节里,那些手握巨款的黑帮或罪犯都喜欢搞一个账本,最后往往就是这个成了关键性证据。他们是忘了这钱来路不正还是太多了不好管理?景子璎很想之后问一问周逢淳。
他收了思绪回复景子瑜:“他都敢豁出命去挟持我,可见贪墨数额不低。这样的人又很难相信别人,自然是要把钱放在眼皮底下才安心。”
“你又如何……”
“开洞?”景子璎抢先问道。他叫来白薇“你来说,看你懂了没。”
“先淋上桐油点火,再用水冲,见墙面出了裂隙就能撞开。”白薇学着景子璎的慢悠悠的语调继续道“我家殿下说这叫热胀冷缩!”说完她眨巴着一双圆眼看向景子璎,犹如求顺毛求肉吃的小狗。
“记得不错,回去可以多吃一份点心。”听到主人赞许,那‘小狗’喜笑颜开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几人退出密室,景子瑜命月白在此看顾,让人把黄金珠宝从那屋子里运出来:“要逐一清点登记好。”
“你也留下帮忙。”景子璎交代白薇,又对月白说“她力气未必输你,不用和她客气。”
“殿下!”白薇噘着嘴表示不满。
景子璎笑起来,好看的眉眼弯成月牙,睫羽在阳光下轻轻颤动,仿佛乘着细碎的光。他用回京后五宝斋的水晶肘子和一盒天香楼的时兴点心摆平了白薇所有的‘不愿意’。他选了柄通体碧绿的累丝嵌玉镶宝金如意拿出密室,与景子瑜一起重回到院中继续审讯。
“周大人真的求锤得锤啊!”他依旧坐在景子瑜身侧,歪靠在椅背上用手里的如意一下下的轻敲手臂。
别人不认识,周逢淳却识得他手里是东西。那累丝嵌玉镶宝金如意做工精巧,金丝上镶满红蓝宝石,名贵非常,是他进入密室后常拿在手里把玩的。他清晰记得上面刻有鸳鸯、莲花,蝙蝠和寿纹,取其谐音“一路连科”、“福寿如意”。
一路连科、福寿如意,是周逢淳此生所愿,前一个他已无能为力,于是一心一意的寄情于后者,可如今却……
当月白、白薇带着十二名兵士抬着六个贴封条的樟木箱鱼贯而入时,能听见他喉间滚动的痰鸣。
烛火爆出个灯花,周逢淳深知大势已去,他突然剧烈咳嗽,参须状的银丝从嘴角垂落,在满地散落的供词上织成蛛网。
“曲大人任职户部,看看这个吧。”景子瑜将手中账簿一抬。
那被突然点名的户部员外郎快步起身上前,周边青铜烛台被穿堂风吹得明灭不定,他捧着那本蓝布封皮的账簿立在景子瑜身侧翻看,抖着山羊胡须凑近,鼻尖几乎要戳破脆薄的宣纸。
朱砂勾勒的密账第一页就写着——“九月丙戌,全州收粮税三百金,兑银八百上缴。”
“什么?”
“收三百金只缴八百两!”
“收河坝修缮款三千两,二百买石、一百买沙、五百用于人员打点……”曲大人继续。
每一页每一笔都记着清楚,倒也省去审问可以直接收压。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听到那账目时惊叹咋舌,又在听到下一页时颠覆前一页的震撼。
“好个戏耍天下的丑角!”都路运使郑大人突然暴起,手下松木椅扶手竟被他生生掰下些木屑。“殿下亲赴巡察,你用粟米熬粥招待,暗地里却用翡翠匙羹喝血燕!”
汪师爷醒了,被人搀扶着走到庭院中,往日恩情已烟消云散,此刻对着周逢淳只有委屈愤恨,他供出杀害李狗子和水淹苍梧的事。
“都是他指使我们做的!”于七也但求戴罪立功招供了屠杀鸿安寺上下。
所有人均是一背冷汗,丧心病狂已不足以形容周逢淳,昨日还与他们互称同僚一同行舟的人竟是个血淋淋的魔鬼。那苍梧耕地下又埋葬了多少冤魂。
屋檐上“明镜高悬”的匾额被晨光满照。景子璎冷眼看着这衣冠禽兽,看他官袍补子上金线绣的云雁扭曲成魑魅形状。
周逢淳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后颈的汗珠在冷风中凝结成冰,额角暴起的青筋在苍白皮肤下蜿蜒如濒死的蚯蚓。一缕晨光透过槐树交叠的枝丫照在他身前。他双手叩击青石板,喉头滚动着吞咽下所有谎言。
他抬起头阻止眼泪滑落,双眼湿润的望着枝干外的碧空,终于那滴泪不受控制顺着他左边脸颊静静滑落。
“硕鼠!”“蛀虫!”太好的教养让景子瑜骂不出什么腌臜词汇,他抽出腰间佩剑银光一闪刺破周逢淳一身紫色官服“你听听墙外百姓的声音,他们到此刻还在为你求情!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笑他们愚蠢吗?苍梧几百亡魂尸骨未寒,你怎么还有脸踏入苍梧城!你这样的人也配为一州父母!迫害僧侣你就不怕神明天罚?”
景子瑜喊出每一句都声嘶力竭,拷问着周逢淳早已丢弃的良心。可他良心都丢了又怎么可能会痛。
若非要说难过,不过是功败垂成的不甘、公之于众的羞愤;是对自己如今情形的悲叹,对又要回到上京的感怀……没有心的人,没有后悔,泪都是凉的。
又提一剑,这次却划破咽喉。
血溅了一地,在春日晨光熹微里开出最艳丽的花,开在那些围观的红的、紫的、绿色的官服上,像一枚朱砂盖印在他们的良心上留下印记,提醒他们不要就轻易丢了。
官居四品,除非谋逆,何等罪名都要押解回上京,经三司会审才可定罪。可苍梧孤魂犹在,周逢淳怎配苟活。景子瑜只是先一步做了自己也想做的事。
景子璎扯掉脖颈上的丝带:“周逢淳挟持皇子,罪不容诛,这道血痕就是证据。是他负隅顽抗太子殿下才被迫出手将其绞杀。各位大人可看清了?”
这院中变故犹如一场惊雷,风驰电掣还来不及反应就尘埃落定。在座巡官无一不是惊魂未定,谁都没有答话 。
还是刚才为周逢淳喊冤的张大人机敏,他掀起衣摆单膝而跪:“挟持皇子等同谋逆,此子万事也不足以平民愤。”
其他大人才终于反应“多亏殿下出手。”
“此人死不足惜!”
“应该千刀万剐!”
景子璎点头称是,让各位大人起身休息,让仆从清理尸体。
又唤来月白,将太子扶下去。景子瑜从不是好杀之人,盛怒下的一剑虽然痛快可冷静后应该还是会后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