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轻轻叹气,眼尾余光悄悄扫过身旁的蓝忘机。那人周身萦绕的寒意愈发凛冽,连带着空气都仿佛凝结成霜。
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早知如此,刚才就该拦着温宁说得含蓄些,这下可好,他家二哥哥怕是要把避尘都捏碎了。
他不动声色地朝温宁眨了眨眼,示意他再补救一下,奈何这位傻大哥此刻正直得令人发指,竟完全没领会他的暗示。
魏无羡在心里哀叹一声,手指悄悄捏住了蓝忘机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对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这下连最后补救的机会都没了,他只得暗自盘算着待会儿要如何哄人。
温情看着近乎崩溃的江晚吟,声音冷得如同淬了冰:“江宗主若不信,大可以运转灵力,感受金丹的气息。金丹与主人神魂相连,即便换了躯体,也会保留原主的印记。”
江晚吟这才如梦初醒般浑身巨颤,下意识地催动灵力,果然感受到金丹深处那一丝熟悉的气息,那是独属于魏无羡的,张扬不羁,却又温暖如朝阳的灵力波动。他以往也曾感受过,却从不敢深入细想,尽量逃避着那接近事实的猜测。
“怎么会……”他的声音彻底哑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魏无羡轻轻呼出一口气,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江晚吟,莲花坞灭门那天,你娘将血债强扣在我头上,要我死也要护着你。她算准了我这性子,用愧疚作枷锁,让我心甘情愿为你付出一切。而不知收养真相的我,竟真傻到剖丹相赠,连半句真相都不敢让你知晓。”
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带着几分自嘲,
“就算江家的养育之恩从头到尾都是场笑话,我当年还你金丹的心却是真的。我从未指望你感激,更没想过要你偿还。但——你也别再觉得,我欠了你什么。
当初,你为我引开追兵失去金丹,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权宜之计,如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承受过的,比你多百倍千倍。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不找你江家的麻烦,已是我对江家最后的仁慈。”
江晚吟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指节捏得发白,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情绪:“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瞒着我?”
魏无羡静静看着他癫狂的模样,忽然觉得无趣至极。未曾觉醒时,江晚吟皱一皱眉,他都要绞尽脑汁逗笑,如今心中却掀不起半分波澜。
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越过江晚吟,轻轻叹息:“因为那时候的魏婴,真把你当作生死与共的兄弟。他宁可独自一人背负所有,也不愿看你露出半点愧疚的表情。他以为这样就能保住你的骄傲,保住云梦江氏的尊严。”
他偏过头,唇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意,眼底却带着一丝冷意:“可惜那样的情义,早就被云梦江氏磨灭殆尽了。那个为了江氏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少年,从今日起,便不复存在了。江宗主,你我终究不同。我不需要靠别人的愧疚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更不屑用道德绑架他人。今日说破金丹之事,是不想再看到你往我身上扣黑锅——”
他眸光一沉,声音陡然转冷,一字一顿道:“更不愿你污蔑我的爱人,蓝湛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岂能容你肆意攀扯?在我心里,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江晚吟头顶,他的脸色瞬间惨白,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体。
蓝忘机则猛地收紧手指,避尘剑鞘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他的心随着魏无羡的话语剧烈颤抖,面色苍白如雪,整个人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一片死寂中,蓝启仁深深叹息一声。这位向来严厉的老古板,此刻眼中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温和:“魏婴,老夫且问你,你修习诡道,可是因为失了金丹?”
这个问题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魏无羡身上。
魏无羡摇了摇头,轻笑一声,目光坦然:“蓝先生,这并非全部原因。当初我想,即便没了金丹,我还可以钻研符咒、炼器、阵法。这些都是我的兴趣所在,即便修为尽失,也能有一技之长。可惜,连这样的机会,上天都不曾给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剖丹之后,我与江晚吟约定在夷陵山下的小镇会合,却不曾想遇到了温晁。失去金丹,又重伤未愈的我,怎会是温逐流的对手?他们把我扔进了乱葬岗……”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蓝忘机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怎么都无法掩盖心口弥漫的疼意。
那些传言竟是真的,他曾问过魏婴,那失踪的三个月,他究竟去了哪里,魏婴却总是避而不答,原来这就是真相。他无法想象,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曾经在怎样的绝望中挣扎求生。
“为了活着走出来,我不得不与怨气为伍。诡道不是我的选择,却是我当时能找到的,唯一的出路。三个月后,诡道大成,我才离开了乱葬岗,杀了温晁报仇。”
魏无羡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割开每个人的心脏,众人面色凝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大殿已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众人的目光都透露出震惊与骇然。他们终于明白,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为何会蜕变成令人闻风丧胆的诡道始祖。剖金丹,坠落乱葬岗,这两桩事,随便哪一桩放在寻常修士身上,都足以叫人形魂俱裂。
对于修士而言,金丹是至关重要的根基。一旦结成金丹,灵力便能生生不息,寿元也会远超常人。而剖丹之痛,无异于抽筋剔髓,那种痛苦足以让人彻底崩溃。更可怕的是,剖丹之后,修士将彻底断绝修真之路,沦为普通凡人。
至于乱葬岗,更是人间炼狱。那里的怨气凝结如实质,白日里都能听见万鬼哭嚎。腐尸堆积成山,每具骸骨都缠绕着未散的怨气。活人踏入其中不过三刻,便会遭百鬼噬魂,魂飞魄散。千百年来,从未有人能活着走出乱葬岗。
魏无羡竟生生剜出金丹相赠,以凡胎肉体,在乱葬岗的尸山血海中挣扎了整整三个月,受尽怨气蚀骨之痛。历经这般苦难,从金丹尽失的废人到重临仙门之巅,这般逆天改命之举,除却魏无羡,这世间再无人敢想,更无人能及。
江晚吟双腿一软,颓然跌倒在地。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和魏无羡攀比,此刻才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是一星半点的差距,而是整整一道天堑。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心性胸怀,魏无羡早已站在他穷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想起自己曾如何指责魏无羡“自甘堕落”,终日沉迷于美酒。他也突然明白魏无羡为何会说,承受的比自己多百倍千倍……
原来,当他沉浸在金丹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时,魏无羡正忍受着剖丹之痛。当他用着魏无羡的金丹在战场意气风发之时,魏无羡正在乱葬岗与万鬼以命相搏。
他重建的莲花坞,他引以为傲的修为,竟都是魏无羡用命换来的。他这几年来的怨恨、愤怒、嫉妒,自以为是的牺牲,原来都是一场笑话。他才是那个真正欠债的人,而魏无羡,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用最惨烈的方式还清了一切。
蓝忘机指尖微颤,再也无法克制,一把将魏无羡拽入怀中,紧紧抱住,像是要把人嵌进骨血里。
“魏婴…… ” 他嗓音低哑得几乎破碎,整个人都在发抖,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琉璃眸,此刻盈满触目惊心的痛楚。
他忽然想起魏无羡失踪三个月后归来的种种——苍白阴郁的面容,瘦弱不堪的身躯,欲言又止的神情,眼底转瞬即逝的黯淡,还有那些故作轻松的笑容,无一不证明他曾历经的磨难。
而自己呢?自己都做了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劝诫,自以为是的质问,还有那些冰冷的怀疑,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怀中之人的心。
他无比悔恨,痛恨那时的自己。他怎么能那样对魏婴说话?为什么不能耐心一点?为什么不能温柔一点?为什么不能多信他几分?魏婴独自承受着这些的时候,该有多痛?
“我......” 蓝忘机张了张嘴,想说自己错了,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撕裂,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连灵魂都被掏空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眶中滚落,顺着苍白的面颊滑下,最终滴落在魏无羡的肩头,浸透了他的衣衫。那滴泪水滚烫得惊人,魏无羡感觉自己的皮肤仿佛被灼伤了,心也被烫得生疼。
察觉到蓝忘机微微颤抖的身体,魏无羡心中酸痛不已。他轻抚蓝忘机的后背,声音轻柔,充满了安抚:“二哥哥,别难过,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真的。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可这样的安慰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蓝忘机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江晚吟看着深情相拥的两人,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他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嘶哑着嗓子,低声喃喃道:“魏无羡……你明明说过,他们姑苏有双璧,我们云梦就有双杰……可你,一开始就打算放弃这个诺言……”
然而,大殿内却没有人回应他。众人神色各异,有震惊,有恍然,也有唏嘘,窃窃私语声渐渐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不时有人将目光投向魏无羡,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魏无羡却毫不在意,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心中微微一叹,只怕是蓝忘机的名声今日要受到影响了。当着百家的面流泪,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男子相拥,这样的举动实在有违他平日里清冷沉稳的形象。
“好了,不难过了啊……” 魏无羡轻轻拍了拍蓝忘机的肩膀,低声安慰,声音温柔得如同在哄小孩子,嘴角也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蓝忘机缓缓松开怀抱,对上他的笑颜,心底忽然一酸,眼角又有些湿润了,不自觉地又握住了他的手。他的魏婴,经受了如此多的磨难,竟还能笑容如初,而自己却如此脆弱,还要魏婴来安慰自己。他心中暗自发誓,以后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护好魏婴,不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看着他泛着湿意的眼眶,以及逐渐坚定的眼神,魏无羡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轻轻擦去蓝忘机眼角的泪痕,打算等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哄哄二哥哥,让他彻底放下心结。
“二哥哥,别担心。” 他低声道,唇角勾起一抹安抚的笑意,“等回去后,我让你好好检查,保证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蓝忘机闻言,耳尖微红,却仍固执地握紧他的手不放。
魏无羡心头一软,却还是轻轻挣开他的手掌:“二哥哥,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处理。” 他转身面向呆立原地的江晚吟,神色渐渐沉静下来。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魏无羡抬手掐诀,一道赤红如血的细线突然显现在他与江晚吟之间。那红线泛着淡淡的灵光,隐约可见其中流淌着金色的光点。
“这是我们之间的金丹因果。” 魏无羡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今日斩断它,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江晚吟瞳孔骤缩,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却被那道红线拦住。他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魏无羡不再看他,双手快速结印,一道无形的剑气在半空中凝聚成型,他随手轻挥,剑气精准地斩在那根红线上。红线断裂的瞬间,江晚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捂住胸口。而魏无羡只是眉心微蹙,很快又恢复如常。
“魏婴!”蓝忘机一把扶住他,眼中满是担忧。
魏无羡轻轻摇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定格在江晚吟脸上,“从今往后,我与云梦江氏再无瓜葛。”
他忽然凑近蓝忘机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以后,我就是只属于蓝二哥哥的魏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