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学府里,学术研究的报告听得云遮雾绕,还没散会,就接到天龙的电话。
如今已嫁做他人妇,感觉自己多了几分罗敷有夫的底气,没有多想就接了。
“冰然,有些事,我要找你谈谈。”
“什么事?”轻描淡写地问。
“关于南正安、你辞职、他的巨丰和金盛。”
我倒抽一口凉气。
醍醐灌顶般的清醒,从天灵盖倾泻而下。
身子陡然一激灵——
是的,该来的总归会来。这一天,谁也没法逃避。
他品味着我的沉默,忽然语气变得诚恳。
“然然。我知道很多事与你无关。但现在我需要提醒你,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绝非你所能想象。”
“你,”我迟疑一霎,“不觉得现在跟我谈这个有点晚?”
的确木已成舟,爱已沉潭。
我不渴望再有人救赎,已落了心要就此沉埋自己于他的生命、他的孤独,他的黑暗。尽我所能,为他扯出一片蓝天。
曾有的过往烟云,就让它飘去吧,飘得尽可能远……
“为什么这么躲避我?”
他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伤感,“我永远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这颗心从我的少年开始就没有变。只是,你不要让我误解——
这一生你会永不再与我相见。如果你有这样的决定,那也请你从今天的会面之后开始。”
“我,只想跟你再见最后一面……”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诚恳和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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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好吗?”
坐在咖啡桌对面的天龙,静静地看着我问。
因了爱情滋润,最近肤色细腻、唇红齿白。这小女人的幸福感像心花般,在面容上常开不败。但在他面前,我决定刻意收敛。
毕竟我知道、他为何而来。
“然然,我一直对国内企业的潜发展规则,百思不得其解。”
他放下白色杯子,在我面前淡淡开口。隐藏着目光中的犀利,这温和的语气听去像知心朋友的聊天。
“拥有巨额财富和遵守法律是不是不可调和?我见到你最近在媒体露面,知道你做了双水的老总。”
“可有个问题我很想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常常使我们的企业家做出无奈选择?”
“什么选择?”
“要么触犯法律;要么葬送企业前途。”
他依旧轻描淡写,“然然,如果是你,会选哪种?”
“中国的某些企业家,发迹史总耐人寻味。”
他抬起头盯着我故作镇定的脸,一字一句如有深意。“他们一开始囊中羞涩,但在极短的时间里,却令人惊讶地、拥有了万贯家财和看上去实力雄厚的产业集团。明明作为私营企业,却与政府或官员保持着十分亲密而暧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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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人尽管学识浅薄,甚至目不识丁,但有一点看得非常清楚,那就是政府有项目,有急于贱卖的国有资产,而由政府控制的各大银行则有用不完的钱。”
“善于投机取巧的一部分人,将自己商业战略的绝大部分、用在了讨好政府上。而某些官员也乐意用手上的权力,换取或明或暗的贿赂。这无疑折射出国内经济环境中,非常独特的一面——
推动经济增长的,是外国投资和大量的政府支出,而不是创新思想和创造就业机会的新兴企业。”
“政府的作用,对于一个企业的发展是如此重要,以致有那么多的‘远见卓识者们’习惯把眼睛盯着政府,而不是市场,习惯于捕捉由权力带来的各种机会,习惯于谋取特殊资源而一夜暴富。并且以相当独裁的管理模式统治着自己的企业,甚至在全国都有连锁的经营王国。”
“他们在企业里,拥有国王一样的权威。管理企业的方式,就像一位精明的父亲管理家庭。一个集团可以分成无数个分支,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几乎是‘肉眼都不可看见’。
但如此隐秘的后果,是连续几年创造的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神话。它实现了收购、兼并、壮大自身的集团化。而最终,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给社会创造财富和价值,而是为了更隐秘的犯罪……”
我‘腾’地站起来,脸憋得通红。
天龙的话里没有透露任何的蛛丝马迹。
但是,我知道,每一句、每个字都影射着巨丰。
他丝毫不为我的激动所动,定定地看着我。
“请坐下。”
嘴角泛起一丝戏弄般的调侃,“已经是当老总的人,做事要学会沉住气。”
“我话还没说完,请你耐心一点听。”
*
我噎住无语,屁股再贴上沙发,却如坐针毡般不安。
巨丰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他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说出真相?
不,我-不-能。
如果在之前的某一天,我可能会出于职业道德和人品,会尽可能地透露一二。
但斟酌再三,我现在已是南正安的妻子,我-不-能。
他细细端详着我虎虎的神色,突然笑得云淡风轻。
“可惜,某个时候在打盹的法律,总是习惯于被来路不明的巨额财富惊醒。”
他凑近来的眼神里笼上了暗黑浓重的意味,紧闭着唇缄默良久,才再对我开口。
“然然,我希望你清楚,你和谁在一起。他也许真如你想象得那般爱你,但他不一定会将你放在第一位。”
他伸手打开身侧的公文包,取出轻薄的几张纸递给我。
“这是最近一周巨丰旗下企业,在金盛的资金交易记录。细如牛毛的网络,但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内情。”
我低头翻着那寥寥几页纸。
当年我曾置身其中,苦寻其中的蛛丝马迹。
这些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嘴里泛起浓重的苦涩——
金额2000万。手段故伎重演。
“我可能不如你想的那样笨。”
他扬起唇露出一丝讳莫如深的笑,“你任风险管理部期间的档案,多件实物丢失。可你恰好提出辞职。针对你的档案审计,至今未经总经理室通过,但,如果你真想离开、走得一干二净,”他低了下巴,露出一丝郑重的坚定。
“你丢的东西,我不追究;你做的错事,我为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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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愣地看着他,轻握咖啡杯的手指,在静静地发抖。
白天龙。你为什么还要选择为我承担一切?
我对不起你啊……
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情何以堪……
摇摆矛盾的心,在一声清脆的警钟响后,倏然清醒。
不。
这世上没有事可以无休无止地反悔,亦不能十全十美地权衡。我得到什么,总会失去。
“你说完了?还有什么?”
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毫无力量的目光,暗藏着自我保护的杀机。
“我想让你知道——他是谁。”
我唇边浅淡一笑,“天龙。你要我开口说话吗?其实我见到你的时候,原本不想说一个字。”
“因为我一开口,每一个字都会伤害你。因为你放不下我、太爱我,已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
“现在我告诉你,听你讲了这些,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你还是你,还是曾经的那个充满正义感、雷厉风行的白天龙,你就应该终止我们现在的会面,从此后忘了我;再不提‘为我负责’之类的话!然后在金盛大刀阔斧地开始彻查,直到把你认为是罪恶之源的那种势力,从根基上挖掘出土来为止!”
“我应该这样鼓励你,因我更清楚他是谁;熟悉他到了烧成灰、亦能闻出空气里焦炭气味的地步,亦因他是与我生死相随的男人……”
“现在对你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发自内心、却对你而言残忍的……我比你更希望他善良、守法,正如一个女人梦想平安、稳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