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春寒未尽,细雨微飘,云雾缭绕的山阳县如梦似幻。清晨的市集早已热闹起来,但在市集西侧的一处不起眼的街角,武阳等人一行却神色凝重,踱步于街头巷尾,悄然探访着这片刘蜀的乱世焦土。
这是武阳他们返回刘蜀的第二日。
头一晚,他们在天福客栈畅饮了一夜,六人借着烈酒,将这些年的恩怨、生死、苦难与分别统统倾倒在杯中,彼此推心置腹,饮得酩酊大醉。赵甲醉得最快,却仍抱着酒壶哼着故乡的小调;孙丙笑着诉说曾经在山中被狼群追赶的荒唐往事;李丁则拍着谢戊的肩,感叹两人居然能再度同席而坐。而谢戊,那个曾为二公子势力追杀、逃亡中隐姓埋名的青年,则只是沉默地笑着,眼角却已湿润。
晨曦洒落在古老的街道上,酒醒之后,一切又回到残酷的现实。
武阳一行七人聚集于天福客栈后院,再次整装出发。他们没有带上所有的人马,而是命人分散在山阳县各个隐蔽处,暗中留意风吹草动,而武阳、赵甲、钱乙、严林、孙丙、李丁、谢戊七人,则亲自走入市集,打探刘蜀的局势。
“你们听说了吗?潘峰那边又在中汉郡搞什么献舞大会,说是要选妃三百人!”街边一名挑水的汉子嘴里嚼着干豆角,摇头叹气。
“呸,叛贼!自称什么大潘国,养着十八万兵,却不打仗,只知道吃喝玩乐!”另一人低声咒骂,却还是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不过话说回来,那家伙虽然荒唐,听说底下还有几员猛将,怕是也不好对付。”
钱乙听罢皱了皱眉,悄声对武阳低语:“潘峰不图进取,久后或可自行崩溃,倒也无甚威胁。”
武阳点头不语,继续前行。
“喂喂喂,你可知前月东南战局?那何必安真是狠人啊!”一个脚夫坐在茶铺门前对同伴说道,“一口气打下尹震和王明两部,短短一月就并了两地兵马,如今手握十五万众,据说很有可能下一个目标就是咱们宁安郡了!”
“尹震和王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相残杀落得此下场也是活该。”
李丁听到这儿,侧过头低声向谢戊道:“何必安昔年不过是个郡中校尉,竟也能吞下两家?看来这刘蜀果真风雨欲来。”
谢戊点了点头,面色平静,但眉宇间隐有忧虑。
七人来到市集北侧的一家绣庄外,一名老者正在门前晒绣品,嘴里念叨着:“这世道,谢飞丞相如今兵马二十万,镇守东雷、武藏两郡,朝中还有谁能挡得住他?前些日子还听说他亲率大军与氐羌交战,好生惨烈……”
赵甲望向武阳,眼中露出些许忧色:“谢飞雄才,昔年便是中枢重臣,如今拥兵自重,虽说是抗敌,实则与朝廷早已貌合神离。”
“若他与陈先童起了争执……”孙丙低声说,“恐怕整个刘蜀都要被撕裂。”
话音未落,一名衣着寒素、面容清瘦的汉子从巷中走来,与武阳擦肩而过时轻声说了句:“前王已殁,新主稚弱,陈家独断,王国多事。”
赵甲眼神一凝,立刻明白,那是他们早先安插在山阳县的探子。
众人悄然转入一条窄巷,半柱香后,在一间废弃的陶器坊中再次集合,那名探子已等候多时,向武阳详细汇报:
“楚烈国大王刘宏,于去年秋末突暴卒,宫中消息被封锁,但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是服药过量,也有人说是被毒杀。”
“幼主刘榭年仅六岁,登基之日哭声不止,如今朝中大权完全落在大将军陈先童之手,此人原本不过是先王近侍军出身,因镇守边疆屡有战功被重用,如今手握三十万大军,布控整个西北六郡,正调兵对抗哈尔克王国入侵。”
“现今刘蜀之局,实乃四方鼎立:大潘之潘峰偏安南方,谢飞拒羌守东,何必安图强于中,陈先童镇西握朝权,而那稚子刘榭,只是名义上的大王。”
说罢,那探子又递上数卷军情密报,赵甲当即收起,拱手道谢。
武阳微微皱眉,声音低沉道:“原以为刘蜀之乱不过三足鼎立,如今看是四头乱龙,互相掣肘,却无一人为天下百姓着想。”
“若我们此时贸然行动,怕是成为他人刀下的棋子。”钱乙冷静分析道。
严林则握拳一叹:“但若不行动,天下更无宁日。刘蜀若崩,异族必入中土,到时满地尸骨。”
武阳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此乱世之中,我们不能只做逃命之人。既然回了刘蜀,便要做点该做的事……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那些跟随我们一路走来的兄弟和老百姓。”
众人闻言俱是肃然,赵甲更是朗声一笑:“既然如此,我赵甲誓随主公左右,哪怕千刀万剐,也不皱眉!”
“我李丁愿随!”“孙丙在!”“谢戊也不退!”“严林愿随!”
众人齐声回应,誓言铮铮,震得陶坊瓦砾轻响。
武阳看着眼前的兄弟,眼神如刃,语气坚定:“从今日起,我们不再只是散兵游勇,而是一支真正的军队。我们要先摸清局势,再择良机出手。”
风起时,瓦砾掀动。
山阳县的天福客栈灯火已熄,唯有内院一角的厢房内仍然灯光未灭,几位久别重逢的兄弟围坐于低矮的红木圆桌旁,桌上摊开一张褶皱的刘蜀舆图,地图旁散落着几枚冷酒盏与未燃尽的香烛。
武阳坐在正中,眉头微蹙,指节轻叩木桌,沉思不语。赵甲斜倚着椅背,眼神犀利地扫过图上诸郡之地,钱乙则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自己的短剑;孙丙、李丁与谢戊则神情凝重,面面相觑。
“潘峰与傅恒盘踞中汉、古涪,自号大潘,拥兵十八万。”赵甲首先开口,“虽近年无大动作,但据我了解,傅恒沉迷酒色,潘峰权谋尚浅,已有内耗迹象。”
“而何必安则兵精将广,吞并尹震、王明两部,气焰正盛,虎视八方。”钱乙补充道,“但此人性情乖戾,杀伐果决,若要与之交好,须得先拿出筹码。”
严林低声插话:“我听说……何必安对大潘早有不满。他数次在军中扬言:‘潘峰不过是个逆贼草包,傅恒是蠢才之流,谈何立国?’此言传出不止一次,属下也多有附和之声。”
“若我没记错,”赵甲缓缓点头,“傅恒原是尹震旧部,有不错的情谊,何必安吞并尹震,傅恒肯定对何必安不满,而何必安的舅舅在来投靠何必安的过程中被大潘的士兵劫杀,这件事也让双方的关系冰到了极致。”
众人闻言,面露思索之色。
这时,武阳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稳如磐石:“既然大潘与何必安不睦,为何我们不趁势而为?”
他伸手在图上重重点在“安广郡”三个字上,道:“安广郡,乃何必安当前重地,也是其兵马调度中枢。我们若能入其军中,不但可借力削弱大潘,还可为日后布局打下伏笔。”
李丁蹙眉:“但如何打入其麾下?我们名不正、言不顺,空口白话,他怎肯信任?”
谢戊捋须沉吟道:“不若以‘复国义军’自居,声称欲讨伐潘逆,以大义之名投其麾下。”
赵甲拍案:“好计!再辅以我等军容整肃,气势如虹,自然胜于他麾下诸多杂兵。”
武阳点头道:“计策不错,但是我们不能投靠何必安,而是跟其进行合作,得其信任分其心神,至于接下来的合作,是助是弃,还看展现出的局势而定。”
众人皆点头称是。
议定之后,六人并未立刻启程,而是决定在山阳县再歇一日,整顿兵马,统一装备,去除之前旧制,改穿整齐铠甲,兵刃编号归整,以昭军纪。
天福客栈后院内,百余人马悄然换装。钱乙亲自指挥,将从楚烈国带出的物资重新分发,盾牌、短弓、长枪一应俱全,甚至连军旗也换上了新制的“武”字三角战旗。赵甲巡视兵线,查验弓弦是否紧致,盔甲是否扎牢,亲自操练两番,确保临战无误。
次日清晨,武阳着玄甲披风,立于天福客栈门前,目送最后一名兄弟步入队列。他忽然回身,取出一封密信,亲手交给了客栈掌柜那位花白胡须的老人。
“这封信,半年之后若有一人自称‘段枭’,前来寻我,你便交予他。”武阳语气平静,目光却有些遥远。
掌柜一愣,旋即郑重其事地收下:“好,我记下了。”
赵甲在旁看着,笑问:“还真记得三年之约?”
武阳淡笑:“旧日之事,不能忘。”
严林将手中一块地图碎片小心折叠,塞入甲缝:“时不我待,是时候出发了。”
于是,队伍出发。
一百多人,队列紧凑,旗帜无声地在晨风中飘扬。他们不再是逃亡者,不再是乱军余孽,而是一支整装待发的铁军,朝着风暴的心脏,迈步前行。
他们沿着山阳官道一路西行,过旧岭口,渡芦沟江,踏入安广郡的前沿小镇。沿途中,百姓对这支陌生队伍敬而远之,但并无慌乱。武阳下令不扰百姓、不索粮草。
行至傍晚,众人露宿郊外,赵甲、孙丙轮流巡逻,武阳则在帐中草拟投名状,并商议接触何必安麾下将领的计划。
“先递信,再观其反应。若能面见何必安,最好;若不能,也要博得一位中层军官的青睐。”谢戊建议道。
“这一战,需智胜,不可轻动干戈。”钱乙斜睨着帐门,“否则,百余弟兄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武阳目光冷峻如刃:“我知。所以此去,若不能得其信任,我们便转往东雷郡,尝试联络谢飞。”
“你这是两线押注?”孙丙挑眉。
“不错,”武阳缓缓开口,“刘蜀如今如破鼓乱敲,各家皆有野心。我等想要立足,非得在乱世中搏一条生路。只靠人情义气,是撑不住的。”
帐中众人皆沉默。
风越吹越冷,火光映红了武阳坚毅的脸庞。他仰望星空,眼中仿佛燃起两簇火焰。
“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为未来而铺路。”他低语,“就算是以命搏之,我也要看到蜀地再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