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跟随萧云骧左右,听他与李芷青谈论报纸用途,心情震荡。即便后来萧、李二人聊到肥皂之事,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待萧云骧与李芷青交代完事情,天色已近傍晚。左宗棠随萧云骧到西王府食堂用过餐,之后在姚福堂护送下,回到彭玉麟家中。
此时彭玉麟已下值到家,见左宗棠回来,便招呼他一同吃饭。
左宗棠摆了摆手,说已在食堂吃过,便走进彭玉麟的书房。
他欣赏了彭玉麟绘制的几幅梅花图,又从书架上拿起几本书翻阅,然而终究心绪难平,便放下书来,在书房里踱步沉思。
“季高,今日那小子带你去看什么了,怎如此心事重重?”彭玉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左宗棠抬头,见彭玉麟吃过晚饭,前来寻他。
左宗棠赶忙将彭玉麟拉进房来,两人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下。
待到彭玉麟坐定,左宗棠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雪琴,你说,朝廷还能重回四川吗?”
彭玉麟看了一眼颇为纠结的左宗棠。
“季高,我说了你别生气。”
“我以为只要我们能有一年半载时间来稳定政权,朝廷不仅回不了四川,川外的江山他们也守不住。”
左宗棠听后,并未像往日那样激愤反驳,而是静静等彭玉麟的下文。
“如今西王府正在编户造册,统计各地矿产、税收,我记了些数据,你想不想听?”
彭玉麟笑嘻嘻地看着左宗棠,故意卖关子。
左宗棠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催促道:
“好你个彭雪琴,连兄长都敢戏弄,快说!”
彭玉麟略作思索。
“虽说四川北部和西部还有少量地方未被我们占领,但就目前统计的数据来看,西王府治下百姓有三千余万。”
“其他州府不算,仅成都平原一地,每年稻米产量就达一千二百万担。叙州府的自贡井盐,年产量近百万担,除了云贵川,还远销两湖,陕南及青藏。”
“宁远府盐边县有超大的铁矿、煤矿、硫磺矿;川西打箭炉厅有大量银矿;川南的綦江有铁矿,西北有硝石矿。另外,川西藏区有大量马匹、牛羊皮可作军用。”
“这些地方已被第一军、第二军攻克,西王府正在接管。”
“季高,只要我们政权稳定,调动全川人力物力,清廷哪能再回四川?”
左宗棠静静地听完数据,沉默许久,感叹道:
“天府之国,果然名不虚传。”
他颇为感动地对彭玉麟说道:
“雪琴,多谢你真心待我,但你我如今这般情状,你没有必要把这些机密数据告诉我的。”
彭玉麟笑着反问:“为何?”
左宗棠面露犹豫,欲言又止。
彭玉麟笑道:“季高,莫非你觉得自己还能回去,继续为清廷效力?”
见左宗棠依旧沉默,彭玉麟语带嘲讽:
“季高,无论是从道义,还是百姓民生,西军哪点不如清廷?”
“你总挂在嘴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难道只能对胡虏皇帝用,就不能睁眼,看看这世间可怜的百姓?”
往日脾气暴躁的左季高,此时并未反驳,只是抱着头,一言不发。
彭玉麟不再言语,站起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走出书房,拿来火石点燃火折,点亮房内的油灯。
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左宗棠微胖的身子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头,像只躲在壳里的乌龟。
彭玉麟忽然轻笑:“季高,你别纠结了。以我对那小子的了解,当你走进西军军营那一刻,就注定你回不去了。”
“你这辈子,要么为西军效力,要么归隐山林,除此之外,再无其余选择了。”
说到此,似乎想到什么,略带讥讽的补充道:
“哦,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到江宁去,为洪天王效力。”
左宗棠抬头,疑惑地看向彭玉麟。
彭玉麟解释道:
“那小子在礼节、排场、吃穿用度方面都很随意,但心中一旦认定某事,就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就像他非要攻破耒阳城,把我全家掳入军中。”
“而你的待遇可比我那时高多了,可见他心里对你是何等的重视,岂能让你离开?”
左宗棠看着笑嘻嘻的彭玉麟,问道:“雪琴,此话怎讲?”
彭玉麟想起往事,仍有些不平:
“当初他把我掳到军中,对我不闻不问,我找他说话还常被他怼。”
“而你呢,他不仅容忍你的脾气,还耐心带你四处巡览,几乎对你毫无隐瞒。”
“季高,你的待遇是不是比我好得多?”
说到这,彭玉麟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左宗棠板着脸回道: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受宠若惊了。只是他怎么能让我回不了朝廷?之前虽战败,但我只是幕僚,主责落不到我头上。”
继而有些不忿气。
“这小子只要不杀我,总有一天我找到机会跑回去,他能把我怎样?况且我和江西总督骆秉章骆总督交情不错,他早私下多次邀我,见我回去定会向朝廷保我。”
“到时我把你们的秘密全告诉骆总督,说不定还能落个忍辱卧底贼巢、打探情报、秉义而归的美名呢。”
想到这儿,他不禁哈哈大笑,骂道:“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气死他这个王八蛋!”
彭玉麟也跟着大笑,房间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待两人笑完,稍作停顿,彭玉麟略为思索,叹了口气,摇着头,颇为同情的看着左宗棠:
“季高,若我没猜错,你在清廷那边恐怕已身败名裂,就像当初的我一般。”
左宗棠又惊又恼:
“我可没说过降伏你们的言语,也没帮你们做事。他怎么能污蔑我,且让朝廷相信?”
彭玉麟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按那小子的性子推测。”
左宗棠见彭玉麟如此笃定,不禁也有些惶恐:
“那我老家的一家老小,岂不是要受我牵连?”
彭玉麟又摇了摇头:“我想那小子应该有后手,这点他还算厚道。”
-----------------
(注1:古今地点对照:宁远府(西昌)、盐边县(攀枝花)、打箭炉(康定);
注2:上面提到的地区矿产,大都在满清咸丰年间早发现了,且部分已开始小规模的开采。并不是乌鸦瞎掰,大佬们轻喷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