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雨歇,地面湿漉漉的,空中阴云未散,一如先时浓墨重泼,空气里依旧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沈润洗了碗,见晨光倚着柱子站在草棚下望着潮湿的庭院发愣,想了想,问:
“我们去散散步?”
晨光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沈润带上伞,两个人锁好院门出发,小宁村是以山石建成的,村子里的路也多半由青石铺就,雨后虽然湿滑,却不泥泞。起初沈润担心晨光会滑倒,一直牵着她的手,后来晨光觉得这样的动作反而不便,改为挽住他的手臂,两个人向海边走去。
天气不好,海滩上没有人,海浪因为雨水的作用异常凶烈,海风强劲,席卷而来,吹乱了晨光的发。沙滩上湿气很重,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味和雨水微土的味道。
风吹得晨光站不稳,她挽着沈润手臂的手便没有松开,两个人站在海边,今日的海水比初来那日的海水更要狂肆猛烈,怒涛拍岸,震耳欲聋。
沈润遥望着海上日落的方向,望了很久,在海风里忽然轻声说:
“你做得很好。”
晨光愣了一下,他说得太轻,又是在狂风巨浪里,她虽听见了,却因为自然环境很乱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嗯?”
沈润低下头来,望着她,低声道:“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作为凤冥国的统治者而言。”
晨光呆了一呆,她很惊讶,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正,或许是因为他们理念素来相反,她从没有想过会在他的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反而让她笑得无措:
“你在夸奖我?”
“嗯。”沈润正色点头。
“你没必要为了让我高兴说这种违心的话,你我在政事上有诸多不合,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做得很多事你都看不惯。”
“我不是看不惯,我只是不会像你那样去做,我从没有否认凤冥国在你的治理下比过去好太多,我否定过你的做法,但我不否定你的功绩。”
“功绩?”她有这玩意儿么?
晨光想笑。
她有的,她亲自推动了各地医馆学堂的建设,整改税赋,兴建官路,促进商业,扶持农业,只不过她做的这些事都被她亲自下达的骇人听闻的死刑令给覆盖了,在那些恐怖事件的衬托下,她颁布的有益凤冥国的政令反而显得平平无奇,百姓们更愿意谈论她那些黑暗的、血腥的、离奇的传闻,他们会一面津津有味地议论,一面瑟瑟发抖地恐惧,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大概会给他们带来极新鲜的刺激感,让他们的日常更有滋有味。
“你我做法不同,你不全是正确,我也不可能全部正确,有时候我觉得你做过头了,我担心你树敌太多,也担心你操之过急会引起朝堂动荡,但我的方法也有弊端,温和求稳、顾虑太多就会束手束脚,给底下人更多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的机会,你不受贤名所累,你对朝臣对百姓的震慑力是我模仿不来的,我觉得你狠和我觉得你做得很好并不冲突。”
晨光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说:“你好像很喜欢把我的‘狠’挂在嘴上。”她在字眼上加了重音。
沈润点了点头:“那是我没有的东西,我不一定喜欢,但是没有不喜欢。”
晨光挑眉,想了想,笑说:“确实,你动不动就要‘顾全大局’的宽容大度也是我没有的......”
沈润含着笑道:“你用不着礼尚往来,绞尽脑汁想怎么夸我。”
晨光接着说:“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上那么说,其实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心里边比谁都要记仇,你只是还没释放天性,你羡慕我这种野人,但你绝对不会去做,甚至还会唾弃成为我这样的野人。”
沈润的脸刷地绿了,一字一顿,僵硬着语调说道:“我没有唾弃!”
“那我换种说法,即使你想自由地在海水里踩,来到海边,你也不愿意脱去鞋袜踩进海水里弄脏你高贵的脚。”
沈润的脸皱了起来:“你这形容......”一言难尽,“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到死都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是啊。”晨光点头,抿着嘴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伪君子,你心口不一、自相矛盾、自我束缚的样子是我快乐的来源。”
沈润啼笑皆非:“那我谢谢你的喜欢!”
晨光笑意盎然。
沈润无语地摇了摇头,望向远处的礁石,顿了顿,低声道:“赤阳国还是缓一缓,要么换种方法,以和代战,要么先休养五年,再战。”
“一年,最多一年,我定打下圣城,取赤阳国。”晨光轻而坚定地拒绝。
沈润不是不知道她如此急切的原因,她要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她认为她时日无多,可他不这么认为:
“太匆忙,于战事不利,不如磨砺以须,你也好趁此机会静心调养一下身体,待你调养好了,区区一个赤阳国,如探囊取物。”
晨光笑看了他一眼,她已经说不出“如果调养不好呢”这类话,大概是说倦了,也不想听他接着用力地对她说“不会的”。
“这事我心中有数,你就别操心了。”她说。
这是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
沈润无奈,他其实还想劝她,可今天没办法再劝了,再劝只会逆反,他望向远处海风掀起巨浪,冲上海岸,翻起雪白的浪花混合着泡沫,不语。
晨光亦没再说话,
晚间天又开始落雨,下得不大,一直在淅淅沥沥。
四更的时候,晨光突然惊醒,醒来时雨依旧下。
屋子里很黑,她躺在被子里,额角微湿,心脏跳得厉害,她直直地望着棚顶良久,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想她大概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醒来时却全忘记了,飞快的心跳和微乱的喘息让她生出不适感。
就在这时,夜空中突然滚过一道惊雷,炸出森蓝的闪电映亮了半间屋子,太突然把她吓了一跳。
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好惊的,却着实把她惊住了,如此反常让她本有些不适的身体不适感更加强烈。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眉微蹙,歪头望向身侧,沈润睡得正熟。她犹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指头,在他的手臂戳了一下。
雷没惊醒他,这么一戳他却醒了,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他把晨光问住了,她僵着脸问他:“雨下大了,还能赶海么?”
“能,过会儿就停了。”他含糊回答,释放全身的感官确认了一下她没有大碍,便凑过来将她搂进怀里,拍了她两下,囫囵道,“睡吧。”
晨光靠在他身上,听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