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浮云翳日,晴空转阴,江风卷起白浪,温度比先前降了几分。
就在这时,凤冥国的士兵陆续垂首屏息,开始一排接着一排跪下。
苍丘国在战事上接连输了几场,苍丘国士兵对于这位骤然出现的凤帝不仅心怀仇恨,还有许多畏惧。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美得可以去祸国殃民的女人,事实上,她的确在祸国殃民,只不过她为祸的方式不同,她本应该去当个妖后或者妖妃祸乱宫闱、祸乱自己的国家,她偏偏选择当了妖帝,祸乱天下,有多少将士死于她发动的战争,又有多少国家亡于她手。他们会在惊叹她美貌的同时憎她、恨她、厌她,祈望上天能收了她,然而她病弱病重的消息都传了多少年了,她还好好地活着,且越活越能祸害。偏没有一个人能干掉她,他们也只能干瞪着眼磨后槽牙。
晨光走出船舱,经过虔敬跪地的凤冥国士兵,来到船头。苍丘国士兵那愤恨交织还不得不因为她的地位对她假装恭敬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她只觉得好笑。内伤未愈,这几日身体时好时坏,江风寒凉,她听了沈润的话多穿了一件薄披风,幸好穿了,今天的江风太大,她刚出来时差一点被风吹走。
沈润站在船头,见她走来,迎了一步,帮她拉紧身上的披风,温声问:“冷么?”
晨光摇了一下头。
对面船上,晏樱被疾烈的江风呛住,又一次咳嗽起来。
晨光抬眸,看了他一眼,绕开沈润,隔着一片江水问道:“张哲呢?”
“流砂呢?”晏樱问。
晨光淡淡地说:“上来吧。”
晏樱知道她是让他登船,还没做出反应,晏忠拉住了他,压低声音劝道:“主子,这女人诡计多端,小心有诈!”
他压低了声音晨光也听见了,她嗤笑了一声。
晏樱推开晏忠的手,足尖一点,跃上晨光的战船,紫衣因风猎猎,艳色冠绝。
他鲁莽的行为把晏忠气得直跺脚,晏忠早已武力尽失,见晏樱登船,急吼吼地命令护卫跟上去保护,再把他也带到对面的船上去。晏樱的护卫都知道晏忠的身份非同一般,领了命令,在追随晏樱登船的同时,也将晏忠带了过去。司雪颜在一片手忙脚乱里也没闲着,跟着晏忠跃上了对面的船,与晏忠一块落在晏樱身后。
晨光对晏忠的心急慌张嗤之以鼻,懒怠理会,在晏樱登船时,转身,顺着木梯走下了望台,倒是沈润在晨光背过去时,对晏樱多了几分戒备。
凤冥国士兵见有苍丘国士兵登船,瞬间涌起了杀意,战争中,双方正为敌,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奇怪。
晏樱跟着晨光走下木梯,来到战船的中间地带,那里设了一处凉棚,棚内并排摆了两副棺材。晨光径直走向右面那副,在盖子上敲了一下,退到一旁。
晏樱站在棺材前,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给身后的侍卫打了个手势。两名侍卫会意,上前去,将棺盖打开。
“主子......”眼看着晏樱要往前去,晏忠想拦,这都多少天了,也不知道凤帝那边处理过尸身没有,就算处理过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干净,主子身份尊贵,万一被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可不得了。
晨光将晏忠的那点虚伪心思看在眼里,不屑地撇了撇嘴唇。他到底以为他家主子是个多尊贵的货色,他那尊贵的主子从前可是睡在死人坑里。
晏樱没有理睬晏忠,径自走到棺木前,望向长眠在里面的人。
流砂跟了他半辈子,从前在圣子山他们就交集不浅,后来流砂叛了晨光投诚他,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流砂曾挣扎于人间地狱,好不容易爬出来,又落入了下一个地狱。不得不说他这一生很惨,出身低微,四处流浪,不知父母样貌,不知家乡何处,为了生存,在人间时便恶行无数,落入鬼蜮,更是一身杀孽。从出生到死亡,他没过过一天无忧的日子。
他有野心,也聪明,且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能力有限,所以他很忠诚。一般来说,像流砂这样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的人是做不了忠仆的,这样的人晏樱也不会留在身边,然而流砂效忠了他一辈子,他也留了流砂一辈子。
他和流砂是主仆,也是一场交易,流砂辅助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待他功成后,再付给流砂他想要的地位和财富。他们往还顺利,配合默契,但他们不会太交心,他们唯一在私事上相通的,是他通过自己和晨光的关系,臆测过即使流砂拿到了他最想要的,也不会觉得多痛快。而流砂因为和司十失败的过往,在替他处理有关晨光的事务时,很会随机应变。唯在这一点上,他们懂得彼此。
晏樱和流砂相识了二十几年,晏樱一直当他是普通属下,他不觉得他对流砂有多少感情,来之前,流砂的死带给他的冲击也仅仅是司十亲手杀死了流砂,然而现在站在棺木前,晏樱忽然意识到,那个曾与他朝夕相处知道他完整过去的人已经没了,他与那片大漠的联系只剩下了他自己。
他恨那片大漠,他恨圣子山,那段过往让他痛苦,但是他从没想过忘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隐约觉得,忘记了,他就没有了。拥有那段记忆,他还有他,没了那段记忆,他没了他,就只是一副躯壳了。
热意上涌,他红了眼眶。
晨光看见了,她没想到他竟会为了流砂的死伤感,觉得滑稽,笑出声来。
晏樱回过神,没有理睬她,微微抬手。侍卫会意,将棺盖盖上,用绳索捆绑,准备将流砂的棺材抬走。
“等等!”晨光忽然开口。
晏樱狐疑地望向她。
几个准备捆绑的侍卫因为晨光突然发声,惊了一跳,下意识住了手。
晨光对晏樱道:“人给你看一眼,也算是全了你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情分,想带走是不能的,我要将他和司十送回箬安去安葬。”
晏樱皱了皱眉,强调:“流砂是我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