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不醒的陆昭,再度陷入似真非真的梦境。
那是七年前的冷宫,她绝不会忘记的阴森之地,姜夫人因巫蛊案被陛下赐了三尺白绫,小年夜那天,正是行刑之日。
大梁人噬甜,母妃生前最爱吃黑芝麻馅儿的元宵。
重华宫上下禁足,她穿着小宫女的衣服溜进御膳房,偷偷捏了一整日的汤圆,抱着比自己头还大的食盒,想去送母妃最后一程。
纵然母妃疯疯癫癫、将她打得浑身青紫,纵然她因大梁的血脉,自生来就被人叫做“扫把星”、“敌国贱婢之女”,一想到自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母妃,豆大的眼泪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拍打在盒盖之上。
但她满心的伤怀与痛楚,被母妃连同那碗汤圆一起打了个翻。
滚烫的糖水飞溅在陆昭的身上,那冬日里单薄破烂的衣衫根本不能抵御半分,她双腿顿时就红肿了大片。
姜夫人浑身血痕、发丝凌乱,她撕心裂肺地大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挣脱身后小太监的束缚,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去死!去死!为什么偏偏是你活了下来!你去死!”
纵然体会过无数次那毫不掩饰的恶意,陆昭也被吓得浑身颤抖。
小太监将她拉开,就在陆昭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们用一根白绫生生勒断了母妃的脖子。
那些下人办完了差事,不再管其他,留下陆昭一个人扬长而去。
方才还活生生的人颈间蔓延开一片血迹,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陆昭几欲作呕,但还是瞪大了眼睛,壮着胆子去看。
她看见了母妃同样充血的双眼,和两行滑落的浊泪。
刹那间天旋地转,她只觉自己晕在了一个人怀里。
自那之后,陆昭在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床榻上高烧了三日,醒来后,见到了世间最英俊却又最冷淡的少年郎。
她不知他是谁,他也只把自己当做孤苦无依的小宫女。
那人虽看起来冷淡,却知道自己每每梦魇都呢喃着“母亲”二字,因而夜夜守在她的床边。
他给自己生炭火、请太医、讲故事,他宫中有自己从未尝过的甜糕、从未见过的和蔼下人,他陪自己打雪仗、斗蛐蛐,他说不用天不亮时便起床习武,一觉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他时常问自己孤不孤独、伤不伤心,像是在问她,又是像是自言自语。
于是,小陆昭同他说了许多许多话,告诉他他惧怕的雷声只会降罪于恶人,死去的亲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她想永远永远陪在他身边。
就连母妃临死前打翻的汤圆,她也为他重做了一碗。
那人实在可怜,连汤圆都不曾吃过,仅仅咬了一小口,便好吃得泪流满面。
一连半个月下来,她有一日找不到他,独自跑出了宫去。
年关之后大雪纷飞,她走着走着,便阴差阳错地跑到了冷宫门前。
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再次袭来,小陆昭晕倒在雪地之中,再次睁眼醒来时,是在苏嬷嬷的怀里。
那个英俊的少年郎不见了。
重华宫请不动太医,又过了半个月,她一直高烧不断,将几个月来几乎所有的记忆都烧干了。
“萧煜……萧煜……”
陆昭醒来时泪流满面。
“殿下!殿下你终于醒了!”绫光含泪守在床侧,激动得快要跳了起来。
陆昭一怔,倏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拽住了绫光的衣袖。
她声音发颤:“萧煜呢?”
绫光愣了愣,“殿下别急,珩王殿下没事,他去山中寻药了,想必今日便会回来。”
陆昭眼中的泪还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将视线缓缓移上去,便见宋鹤引坐在床侧,眉眼间惊喜之余,又添了几分五味杂陈的落寞。
两人身后,季翁心酸开口道:“丫头,不要多思,安心养病,那臭小子就快回来了。”
陆昭沉思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我昏迷了多久?这里是殷城还是定京……叛乱呢?京城有没有出事?”
她才醒过来,声音沙哑了许多,一连说了好些话,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殿下别急。”绫光说罢,连忙喂她喝了几口水。
卫审容在旁解释道:“这里是殷城,你昏迷了六日,季、宋两位大人是跑死了好几匹马赶过来的。齐家已经认罪,林姑娘和程世子入宫及时,又有郑家相助,定京没事。”
陆昭心中缓缓送了一口气。
季延仲叹道:“本该十几日才能醒过来,你心里的事情太多,执念过深,如今还没将养好,万万不可忧思过度。”
宋鹤引听着“执念”二字,眸光沉了沉,又抬眼道:“端阳,不要多想,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陆昭轻轻点头,但思及梦中之事,又觉心中抽痛。
从前她也做过这样的梦,不过,是梦到上一世自己死后之事,如今却不知为何填补了那缺失的记忆。
梦境不知真假,那古怪的回忆,也大有可能是因为她太过思念萧煜所导致的。
想到这,陆昭忽然顿了顿。
但还来不及整理思绪,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杂乱的呼喊声。
“我们是来为公主殿下送草药的,还请官爷开门!”
“公主病情到底如何了?怎么珩王殿下爷不见踪影?”
陆昭一怔,“怎么了?”
屋内众人也有些发懵,卫审容走上前,靠着窗子向外望了一眼,驿站院外人山人海,几乎要将龙云卫把守的大门给挤坏了。
“你昏迷的这几日,百姓自发去各处寻找草药解毒,如今……想必是送药来了。”
陆昭此刻方知自己昏迷是中毒的缘故,她愣了愣,旋即眼眶一热。
“我得出去看看。”
宋鹤引急切拦住道:“万万不可,你现在的身体绝不能下床走动。”
陆昭望向他,“民情难却,有没有什么法子?”
绫光思索片刻,“用木轮椅推出去,可不可行?”
季翁抚着白须,犹豫了良久,但看着陆昭那样恳切的神情,不由得心软下来。
“一时半刻还是可行的,但千万不可受风。”
绫光含笑道:“好,我这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