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熬到了酒过三巡,月至中天,宴席才三三两两地散了。
马车在宫墙外候着,李怜彻抓住往反方向跑的李楼风,“你要去哪?”
李楼风瞥了眼沈是与,这傻子喝了不少,正双颊酡红地盯着他大姐犯花痴。
“我在宫中有些急事,你不必管我,我自有人接应。”他搀了一把沈是与,把他往李怜彻怀中推去。
沈是与倒不至于醉得走不动道,一看李楼风推搡的方向,顿时柔弱无骨起来。
他比李怜彻整整高出一个头,此时大鸟依人,李怜彻拿他没办法,只好对李楼风点点头,嘱咐道:“你万事小心。”
说完她扶着沈是与往自己的马车走去,“啧”了一声:“都说不好喝,你还喝这么多,敢在这位主的宴会上喝醉,你心也是够大的。”
沈是与垂着头,悄悄拿额头蹭在她鬓边,心满意足地喟叹道:“我心不大,可小了。”
李怜彻脚步稍顿,一偏头对上他潮湿幽深的目光,心下一抖,赶忙转过脸去,加快了脚步。
得赶快把这酒鬼扔回去才是。
沈是与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笑着呵出一口热气,熏红了她的耳尖。
两旁俱是交头接耳的人流,李怜彻不敢再把他往自己的马车上带,四下寻找了沈家家丁。
沈氏一族算是大晋有名的书香门第,与李家的将门相反,就出了沈是与这么个非要往军营里拱的,沈家人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唯一的要求就是别死在外面。
谁知这小子还算出息,十七那年随着秦老将军去南疆定乱,九死一生挣了个将军的名头回来,沈家众人才算是偃旗息鼓,不再逼他从文。
他从南疆回来后,一直卧病在军中养伤,直到李国公来看望军中旧部,也给秦老将军庆功。
那天军营四下都是欢声笑语,沈是与身上绑着绷带,披衣而出。
李怜彻从李国公身后探头而出,被李国公拉到身边介绍给众人,比他还小上一岁的李怜彻有些紧张地攥住李国公的腰带,眼神却并不见外地到处打量,双唇微抿。
两个少年四目相对,很快又默不作声地错开。
秦老将军是个粗枝大叶的,拉着沈是与就要去喝酒,沈是与指着自己的绷带,无奈挣道:“饶了我吧秦爷,我还要换药呢。”
李国公一拍脑袋,上前拽着秦将军,“对对对,别为难孩子,怜彻,你帮小沈将军换换药,正好让他带你在军营到处转转,熟悉熟悉,拜托了啊,小沈将军。”
“哎!我……”沈是与羞得不行,带她转转没问题,这换药就别麻烦人家姑娘了吧……
所有人欢天喜地地出去庆功去了,李国公心很大地留下孤男寡女,搞得沈是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谁知李怜彻挽了挽袖子,从善如流道:“沈将军,药在哪里?”
沈是与挠了挠随意簪起的发,暗叹一口气,指着小柜上已经调好的膏药,“把那个敷在伤处,再用纱布缠好就行。”
他坐在床边,军中样样从简,床上除了木枕便是一方叠好的薄被,“麻烦你了。”
阴影覆下来,他抬头怔怔地看着她拧起的眉头,听她问道:“你不解开绷带吗?还是不太方便,需要我帮忙吗?”
平日在军中没少听荤话,他自以为面皮已经厚得不行了,今日却红得格外轻易。
“啊?哦……我自己来。”
他垂头不敢看她,慢慢将身上绷带卸去,露出他伤痕累累却不失精壮的上半身。
李怜彻好奇地看着他腰间块垒分明的形状,明明这人披衣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没想到绷带下藏着这番景象,怪不得能奇兵制胜,军中当真没有省油的灯。
沈是与膝头的手指蜷起,磕巴道:“怎、怎么了,吓着你了吗?”
“没有,”她用手指沾了沾药膏,抹在他尚有血色的疤痕处,“你与我年龄相仿,便有这般作为,你很厉害。”
微凉的触感从后腰处传来,他腰眼一麻,往前缩了缩。
“……是不是我手劲太大了?”
他整个人从脸颊红到脖颈,前胸处也泛着红意,“没、没有的事,你只管下手,这不算什么。”
李怜彻直起身来,见他明明疼得浑身泛红,还要逞强嘴硬,没忍住笑了起来。
沈是与听着她的笑音,愣神望去,便见少女眉眼弯弯,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溢满了善意的打趣。
“对不住,”她见他眸光发暗,以为他不高兴了,正色道:“我有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发笑的毛病,不小心发病了,沈将军多担待。”
沈是与:“……”
这人怎么可以一脸正经地胡说八道,这下换沈是与笑个不停,拳头抵在唇边,脑后本就松散的头发散下,挠在伤处。
“你等等。”李怜彻见状放下手中膏药,一手捏住他的发束,一手取下发簪。
沈是与的笑声卡在喉中,所有的注意力汇集到微微牵扯的头皮上,片刻后,他的头发被不松不紧地挽好。
本着做事尽善尽美的原则,她的指尖把鬓边碎发挽到他耳后,这才重新端起膏药替他上药。
李二不会自己挽头发时,也是她这个当姐的替他簪发,后来又来一个小楼哥儿。
她专心致志又控制着指尖的力道,“若是疼了你就叫出来,我下手再轻些。”
这人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没有吱声。
等把腰后的伤处理好了,她转到前面,要替他的腰腹处抹药,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她仰起头,他便躲开眼,取过她手中的药碗,闷声道:“我自己来。”
“哦。”她未曾多想,老老实实地杵在一边,看他粗鲁地往伤处敷衍,轻空了药碗。
绷带早就备好放在一边,他执起一端往身后盖去,蹭掉了好几处膏药。
这不就白上药了?
李怜彻连忙上前,取过他手中的绷带,低声道:“别动。”
然后她盯着伤处两手环过他,一层又一层地绕过他的腰腹,再顺着他的肩背处缠绕。
沈是与想自己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完蛋的,名为李怜彻的网将他层层缚住,再也动弹不得。
李怜彻不曾发觉身下这具身躯僵硬得过分,手指翻飞在他前胸打了个结,方便他之后卸下。
可谓是医者仁心,无微不至。
她松了口气,他立刻往后退去,将架上的衣裳拢在身上,顷刻间衣冠楚楚。
他莫名腾起几分戾气,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压抑道:“你以后不准给别人换药。”
李怜彻沉下脸,没等来半句谢就算了,这是什么话?
沈是与见她眉间凝霜,连忙解释道:“你手劲太重了,只有我受得了,所以以后你只给我上药便好。”
这实在算不得隐晦,可心无旁骛的李怜彻只是握了握五指,反问道:“当真?我家中两个弟弟也总说我力大。”
感谢二弟!感谢三弟!感谢弟弟们!
小沈将军点头如捣蒜,强调道:“但是我没问题,对我来说一点也不疼!”
李怜彻思忖片刻,赞同道:“好,我知道了。”
沈是与叹了口气,思绪回到身边的人,嗔怪道:“你知道什么了你?”
此去经年,两人走到今天,还是狐朋狗友,他何尝不是司马昭之心,偏偏她不是路人,也不当路人。
李怜彻不想理会他的醉话,这人怎么回事,是因为酒吗?今天恼人成这样。
两旁的宫灯晃过,她耳尖的绒毛随着他的呼吸摇摆,他情不自禁,凑过去吻了吻那处。
李怜彻终于找到了沈家家丁,还没来得及高兴,耳尖传来烫意,还有那句半是委屈半是餍足的叹息——
“好喜欢你。”
刀光剑影被长风荡开,破开那些她有意避过的真心,可这傻子偏要撞上来,让她尝一尝红尘滋味。
一个穷追不舍,一个穷躲不掉。
沈是与还要再酝酿,下一刻被她抡到家丁怀中。
“哎哟!我的骨头……”他揉着手臂,目送她同手同脚地摆臂而去,忽然大笑起来。
李怜彻擦了擦手心的汗,被他的朗笑惊扰,和不少行人一同回望。
那人只看着她,朝她使劲挥手,大喊道:“后会有期啊,少将军。”
她压了压嘴角,没压住,也朝他挥了挥手,朗声道:“后会有期。”
说完她不再管身后犯痴的傻子,掀帘入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