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适真……幼安已经有很久刻意不去想起他了,可是关于他的种种传闻,还是会时不时地传进耳朵。因为近乎离奇的才气,他本就耀眼非常,自从重修玄机玲珑塔后,一举一动更加惹人注目。
连东西两市里都流传得绘声绘色,说天后某次在紫宸殿议事时,裴适真忽然走上来,半闭着眼睛掐指推算一番,便在满座文武官员中,指了几个人出来。天后立刻便派自己信得过的人,去这几人的家中搜查,果然搜出了与突厥人私下联络的罪证。
等到下一次,裴适真又在宫宴时走出来,刚一抬手,手指经过之处,便有人涕泗横流地跪下来,向天后请罪,上到对御赐之物不敬,下到纵容妾室的表弟强买强卖,自己主动说了个遍。
那些人口中描绘的裴适真,在天后面前舌灿莲花,三言两语就能让天后情绪大好。甚至有人像亲眼看见了一样,说裴适真在宫宴上就跪坐在天后身侧,像胡商带来的短腿小犬那么温顺,天后咬了一半的枣子,因为太酸想要吐掉,他便仰头接过来,神色从容地吞咽下去。
人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可在见到他时,还是会忍不住带着深深的畏惧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的双眼对视。
幼安始终想象不出,裴适真究竟怎样才会做到这一步,匍匐在天后脚下,换得生杀予夺的权力。他曾经……是个连在市集上讨价还价都觉得庸俗的人。
李旦看见幼安的眼神黯淡下去,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孤虽然不知道别的夫妻这时候会说些什么,总归不该是一直在讲不相干的旁人吧。孤还没有用饭,叫红泥把饭食送到这来,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幼安一时还不习惯自己忽然变成了重点保护的对象,撑着底气说:“我只是怀孕了,又不是腿瘸了,不用在床榻上用饭这么夸张。”
“安安,”李旦握着她细弱的手腕,“你可以帮孤做很多事,但是现在,孤只希望你好好休息,养好孤的第一个孩子。孤希望她像你就好,就是孤最喜欢的样子。”
幼安被他直白热烈的话,说得脸上发热,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还用饭不用了?光说话就饱了是吧。”
李旦在她额头上浅浅一吻,起身去门外叫红泥备饭,一眼瞥见安如今仍旧站在那里,眼神无声地从他面上扫过。
安如今知道他是在警告自己不要乱说话,嘴唇无声而动,让李旦清晰地从他的口型上读出一句话来:“殿下威猛,我要赏钱。”
原本绷着脸的李旦,愣是被他给逼得笑出来,抬腿作势要踢他出去,安如今笑嘻嘻地躲开,李旦从腰上取下他当作信物的玉佩,丢在安如今面前:“要多少,自己去支,今晚不要再让孤看见你。”
安如今夸张地凑到红泥耳边:“用不着郎中了就赶我走,殿下这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念完经打和尚,吃饱了骂厨子……”絮絮叨叨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李旦直接一把推了出去。
幼安成婚前便已经认回了窦家女儿的身份,窦夫人名义上便是她的嫡母。李旦向宫中报喜的同时,也大张旗鼓地把幼安有孕的消息,叫人通知给仍在长安逗留的窦夫人。
窦夫人就算再怎么不想看见幼安,这时候也不得不备了厚礼,亲自登门来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幼安已经是正经的侧妃,窦夫人见了她,还得规规矩矩地执君臣之礼。偏偏李旦又硬留着她这个“岳母”坐了又坐,让窦夫人满身不自在,硬挺到天黑才终于能离开八皇子府。
幼安心里清楚,这是因为窦夫人从前为难过她,她对李旦这种“小气”的举动,实在觉得有些好笑,可是笑过之后又觉得心口满是甜蜜。
宫中很快也送来了丰厚的赏赐,幼安即使再不舒服,也不得不起身入宫,向天后叩谢恩典。天后自己就不是个娇弱的人,生育几个皇子时,快临产时仍不顾舟车劳顿地长途跋涉,陪着皇帝出宫巡幸,自然也最看不惯自家儿媳摆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
李旦和幼安到含凉殿时,天后仍在跟上官婉儿一并处理文书,有宫女出来传话,叫李旦先去皇帝的咸亨殿看看,幼安留在这里等。
虽然不放心,可是天后的意思总不能当面顶撞,李旦伸手覆在幼安仍旧平坦的小腹上,低声说:“我去看看父皇,很快就会过来,待会儿进去时,见礼差不多就行了,当心些别伤了他。”
传话的宫女还在一边站着,幼安已经羞窘得有些恼了,伸手推了他一把:“知道了,快去吧,跟个老头子一样啰嗦……”
李旦刚走不久,便有宫女殷勤地打起帘子,上官婉儿从内殿走出来,抬眼看见幼安,像是没预料到她会来,稍稍愣了一下。
一看见她,幼安便抑制不住地想起被天后重罚的贺锦书。其实贺锦书与上官婉儿的生母郑氏从前便相识,对待她远比对待别的内弘文馆书女更亲厚些,加上爱惜她的才气,一直严加教导,可是上官婉儿却踩着如师如母一般的贺锦书,做她进身的垫脚石。
幼安原本可以等她走远了再进去,却故意站起身,径直上前与上官婉儿迎面相遇:“今天没有捧着文书,应该没有什么不方便行礼之处了吧?”
上官婉儿久在御前,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当面挑衅她,下意识地便涌起一层薄怒,可是很快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着幼安躬身下去:“给八皇子侧妃道喜。”即使身份已定,她仍旧不愿意在幼安面前示弱,只说道喜,却不说问安。
幼安正要走,上官婉儿忽然诡秘地一笑:“皇子侧妃的威风,可要坚持住,在里面的人,除了天后,都应该给你问安吧,让他们跪下,好好给你见个礼,那些骨子里下贱的人,可比我虔诚多了。”说完,也不等幼安再说什么,便自己离去了。
踏进含凉内殿时,幼安便立刻知道上官婉儿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入目之处,裴适真正站在天后身侧,用一只滚圆的玉球,给天后揉捏肩膀。天后长年伏案,肩背一直都不大舒服。
幼安伏下身子,向天后行叩拜大礼,头刚低下去,便听见天后那边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接着便看见本该拿在裴适真手里的那只玉球,骨碌碌滚到了自己脚下。
她捡起玉球,交给一旁侍立的宫女,宫女小步上前,低着头双手把玉球捧到裴适真面前。
裴适真却不接,只是定定地盯着幼安看。他在天后身边,一早便知道了,幼安是因为有孕而专程入宫谢赏的。他从未失手的推算绝艺,终于还是出现了一次偏差,他能准确推断出幼安不同年龄的五官样貌,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是衣衫发饰上的改变,整个人看起来就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她已经是皇子侧妃了,身上穿了一件浅梅红的长裙,一支金梳将头发整齐地理住,所有这些装饰,还有她脸上浅浅的柔和满足,看起来……都好刺眼!
裴适真忽然觉得压不住的烦躁堵在心口,不知怎么就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卖糕点的老婆说的话:你家的小娘子好会讲价钱。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知道了,他想娶她,想天长日久地看着她,想她脸上简单的恬淡表情,是因为自己,而不是因为别的男人。
可是已经太迟了,他错过了那么多可以开口的机会。他已经把灵魂出卖给了天后,换取能够自保和保护她的权力……
他的心里像装着一台精密的浑天仪,靠精准的推断,他知道此刻应该接了玉球过来,再说一句玩笑话,让场面不这么尴尬,可是当着幼安的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甚至没办法强迫自己的手动一动,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太过肮脏,这肮脏的一面,给全天下的人看见都无所谓,唯独除了她。
宫女已经举着玉球站了太久,快要支持不住那个姿势。天后说了一句“放下吧”,接着便叫裴适真先下去。裴适真浑浑噩噩地挪动步子,经过幼安身边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他在心里问:“八皇子对你好不好?嫁给他,你可有后悔?”
幼安实在无法从他木然的脸上,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裴适真自己有些急起来,心里想象着自己已经把话说出了口,可是嘴上却根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我别无所长,只能用玄机玲珑塔换你活命,你是不是也跟别人一样唾弃我?”
幼安仍旧一脸茫然,无边无际的悲凉从他心底漫上来,把他整个吞没。裴适真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想要把话说出口的努力,像个无知无觉的提线木偶一样,一步一步挪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