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国破，家亡
这片大陆千百年来都隶属于一个宗主国——姚秦，遵行奴隶分封制度，姚秦下分九个诸侯国，东边的越国、吴国，南边的楚国、中山国，北边的燕国、赵国，西边的萧梁国和西陵蜀国，以及西北边的敦煌古国，将中央的统治一分为九。
起初九国诸侯誓死听从秦帝差遣，然而几百年过去，姚秦新帝昏庸无能，诸侯国渐渐拥兵自重，时时战乱，只在名义上仍以姚秦为宗主。
三百年前，西边的萧梁国出现了一位惊采绝艳的君主萧逸，他凭借绝世的军事和政治才能横扫整个姚秦大陆，后萧逸在苍山云海会盟九国，萧氏梁国自此被尊为九州盟主。
风水轮流转，梁国日渐式微，一百多年前，与梁国比邻的西陵蜀国兴起，夺九州盟主令，并在首阳会盟九国，正式取代梁国成为九州霸主，问鼎中原，姚秦宗主国派使节恭贺。
然，一百多年后，萧梁再次兴起，萧梁世子萧陌昭告九州，凡九州奴隶，愿入萧梁国籍，协萧梁黑甲军作战者，从此去处奴籍，皆可获自由之身，废奴隶制度。
此令一下，蜀国王都蓄奴场奴隶率先暴动，后起事蔓延至九州各国，烽烟四起，天下大乱，萧梁绝地复兴。
那一天，西蜀王都一片混乱，无数奴隶冲出来，将曾经压迫欺辱他们的奴隶主斩杀，自由的味道好像血腥味，在鼻端久久弥漫。西蜀王陵里涌出数不清的萧梁黑甲军，控制了所有的局势，引导着那些暴怒而渴望自由之身的奴隶们冲锋陷阵，成为帝国铁骑强而有力的后盾。
黑甲军兵分几路，向王宫和西城山的方向涌去，誓要在今日，把崇奉奴隶制度的西蜀国分崩离析。
西城山上，闻得大祸已至的西陵王仓惶出逃，却在他修道的太上老君座前被利器刺入心腹，那杀人者手握锋利的匕首，一双星眸满含恨意，月白色的袍子上沾染了鲜血。
西陵王甚至来不及惊愕，那人又斩下了他的头颅，九州第一霸主至死都不明白究竟死在了何人手上，因为那人是他赐予小七的贴身护卫——哑奴。
哑奴面无表情地看着倒下去的尸体，慢慢蹲下身子，摸索，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外头吵闹声越来越近，哑奴起身，刚刚转过头去，便见门被推开，门槛另一头站了一个目瞪口呆的身影——那人着蓝色的锦袍，英俊的面容满是不可置信。
西蜀二皇子，西陵禄。
西陵禄呆呆地看着门槛内的男人，他的左手拎着他父王的头颅，右手握着一块染了血的血玉，浑身上下都是血腥，月白色的袍子再看不到一丝冷清与淡远，甚至，他的星眸也是冰冷的，唇抿起来，也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最爱的男人在他的面前亲手斩下了他父王的头颅，而这一条通往西城山的路，还是他亲自指引他的，西陵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呆望着哑奴。
哑奴星眸中闪过一丝痛楚，然而很快散去，他将西陵王的头颅放在地上，直起身子之后对他笑，往日轻柔的嗓音如今还是轻柔的，他说：“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离我远一点了吧？你不该那么相信我。”
西陵禄握紧了拳头，高大的身子开始发抖，如果他说他没有做，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他会相信的，可是，哑奴没有否认，他连掩饰欺骗都不愿。
有大片的脚步声正向这里奔来，哑奴见西陵禄还是静立不动，退后一步，把染了血的血玉收进怀里，挑眉道：“王都想必已经陷落，殿下若是想活命就尽快离开。我还有事要做，不奉陪了！当然，如果殿下要复仇，现在就可以动手，只是，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说完，他转身朝后门而去，他是这么地决绝无情。
西陵禄没有拦他，跨进门槛，跪在西陵王的尸首旁，看着往日意气风发的父王身首异处，满地都是鲜血，那个高高立着的太上老君像仍旧淡定如初，父王一定没有想到，他信奉了一辈子的道，却死在了修炼的密室里，多么讽刺。
有人大力推开密室的门，一群人涌进来，指着西陵禄大吼：“穿那么好的华服，必定是朝廷的走狗，兄弟们，杀了他！”
西陵禄抬头望过去，那是一群衣着褴褛的奴隶，昔日在蓄奴场内被父王和众多贵族当做玩耍取乐的奴隶，如今……报应来了。
西陵禄收回眼睛，仍旧跪在地上，摸着西陵王冰冷的脸，突然笑起来，父王，你没有死在奴隶的手上，也算是幸运了吧？西陵家的子女，就算是死，也不会求饶！他捡起地上的匕首，狠狠地朝自己心脏的位置扎了下去！
“你干什么！”匕首忽地被一把握住，那个去而复返的人狠狠呵斥道。
哑奴握着匕首的手鲜血淋漓，顺着冰冷的匕首滑落下来，西陵禄顿时条件反射般松了手，哑奴抬头望了一眼那些稍稍怔住的奴隶们，一把将西陵禄从地上拽起，斥道：“快走！”
哑奴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从前他在众人面前展示的那些根本是皮毛，他一路带着西陵禄杀出去，一直奔逃到西城山的后山，忽地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就送你到这里，往北走是追兵，往西走是乱葬岗，你若是想活命，就一路向东，兴许还可以保你不死。”
“你去哪里？”西陵禄开口问，活命不活命根本不重要。
哑奴停住身子，冷冷答：“我要去救小公主。”
“小七？”西陵禄惊讶，忽地摇头苦笑：“你连我父王都杀了，却不杀我，甚至，还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我的妹妹，为什么？她是我妹妹，要救也该是我去救！”
哑奴仍旧冷笑，回头，嘲讽一般：“别自作多情了，我救小公主不是为了你！”
主人何等厉害的心思，却万料不到这样的结局，九州盟主令不在西陵王身上，而本来以为暂时不会动手的萧梁，突然就起事，毫无征兆……一旦萧梁大军压境，单凭“起死”在西蜀王都微薄的力量，怎么能挽回得了？当务之急，就是把小公主带出来！
“难道，你不曾有一点喜欢我？”西陵禄突然哑声问道。
哑奴蹙眉，却没有回答，耳边听得匆匆脚步声，迅即转身：“追过来了！那些蓄奴场的奴隶个个训练有素，不是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可比的，还不快走！”
“我跟你一起去救小七！”西陵禄坚决地要跟着他。
哑奴怎么都摆脱不了他，只得带着他沿着陡峭的山壁攀爬，到底是吃过苦的奴隶们，一直在身后穷追不舍，两人逃至一处峭壁顶端，哑奴皱眉自语：“走错了？”慌乱之中居然选了条死路。
见西陵禄紧紧跟在他后面，哑奴无奈，上前一步，朝下探头望了望，悬崖下面应该是条水道，如果跳下去……也许死不了，可若是落在那群发了疯的奴隶手中，必死无疑。
两条路一权衡，哑奴猛地扣紧西陵禄的手腕：“不是不怕死么？那就跳吧！”
带着他纵身跃下了悬崖！
“给我放箭！”
“不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以为跳崖就是活路，门都没有！”
……
身后传来噪杂的吵闹对话声，西陵禄苦笑起来，看看人性多么可怕吧，他曾经玩死过太多的奴隶，从来视奴隶的性命如草芥，如今那些奴隶何尝不歹毒呢？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就会有什么样的杀戮，不管是所谓残暴还是所谓正义之师，到头来都是血淋淋的，谁也不应该对谁怨怼。
如果真的活不了，就和爱人一同赴死吧！
西陵禄望了望身侧面无表情的哑奴，听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坦然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手腕剧烈一紧，后背一沉，身侧的人发出一声闷哼，西陵禄仓惶睁开眼睛，只见一身月白染血袍子的哑奴被一只羽箭穿透了左胸口，那穿胸而过的箭头有一寸刺入了西陵禄的后背，他的脑子身子同时痛起来！
“哑奴！”西陵禄大惊失色，反手抱住脸色煞白的哑奴，“为……为什么？”
哑奴吐出一口血来，咳嗽了一声，哑声道：“你的废话还真是多！”只咳了一声而已，胸口的血却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胸膛，把那身早就染了血污的月白袍子糟蹋得更彻底，已经分不清哪里是他的血，哪里是别人的。
西陵禄大口喘息，完全不知所措，只听得“扑通”一声响，两个人跌落在冰冷的池水里，溅起大大的水花，哑奴身上的血被水一浸，蔓延开来，把整个清澈的池子都染成了血红色，颜色越来越深。
西陵禄的发凌乱地散开，水滴沿着他的额发落下来，然而他不敢停留，抱起哑奴，跌跌撞撞地趟着水往远处的岸游过去，池水太深，淹到了他的胸口，他只能高高举起手臂，不让哑奴没入水中。
分别来得太突然，完全没有转机，西陵禄在岸上放下哑奴，让他的身子靠在他的身上，着慌地握住那支没胸的箭矢，看着浑身湿透的彼此，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哑奴粗声喘息，呵斥道：“哭什么？！不过是死一个人，难道……没有见过么？”
“我……”西陵禄痛苦地闭上眼睛。
“什么都别说，听我说……”哑奴忽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柔和起来。
西陵禄回握住。今天，哑奴主动握了他的手，很多次，都是为了救他的性命，他的手掌也被划出了深深的伤口。
“不要因为我死了，你也不想活，那我救你做什么？”哑奴咳嗽，缓了缓气息，继续道：“如果我不救你，我这一生都会悔咎，可是我不能骗你，我爱的人正在敦煌等着我，却没有想到，我再回不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血玉来递给西陵禄：“呵呵，沾了仇人头颅血的敦煌血玉，如果你能活下去，就替我把这块血玉送去敦煌风息谷，如果你死了，或者你恨我杀了你的父王，那就算了吧。可是，我想告诉你，杀了你的父王我不后悔，救了你，我也不后悔……”
哑奴的唇边泛起淡淡的苦笑，星眸淡静如同远山一般，他叹道：“可惜，对不起主人了……还有，馨儿，对不起……”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去，西陵禄如梦初醒般猛地握住，可是怀中人再也没有骂他动手动脚，再也不会出手将他打趴在地上，再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他终于明白过来——
哑奴，他这一生挚爱着的男人，他死了。
他说他不能骗他，他说他有心爱的人在等他，可是他却为了救一个不爱的男人中箭身亡！
所有的故事还没有说清楚，他还没来得及问明白他的心，他便已经毫不犹豫地撒手离去！任他把脑袋想破，想到生命的尽头，他也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今日的局面！到底他是谁，到底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到底他爱着谁？
手掌中唯一握得住的，是沾染了他父王头颅血的敦煌血玉。
※
桃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条密道之中，周围空无一人，刚刚四哥所说的那些话她一点都听不明白，什么叫她没有错，什么叫为社稷殉葬？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摸索着密道内的机关，将封闭的石门打开，出去一看才知道，原来这条密道的入口就在葡萄架后面，人人都只能看到开始发新芽的葡萄藤，哪里会注意到隐蔽的入口？
桃夭来不及想什么，飞快地跑到与四哥下棋的亭子里，那个棋局还没有下完，棋盘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四哥用来御寒的狐裘好好地搭在椅子上，好像他只是离开了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继续和她下棋一样……
然而，树上那些叽叽喳喳叫着的鸟儿也全都不见了，亭子下方的池水里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好像是石子不小心落入了湖中，使得波心荡漾了而已。
周围安静得近乎诡异，桃夭再等不及，一路跑出了寿昌宫，寿昌宫的位置很偏僻，平时来这里的人很少，桃夭也没有在意，可是越往外跑，宫内的花草树木好像被大风刮过似的，枝枝叶叶散落一地，还有很多脚印踏过的草地，那些草被踩得陷进了泥里，沿路还有瓷器碎片，甚至还有零碎的丢在角落里的金锞子……
王宫，好像遭遇了一场洗劫。
忽然从远处飞过来一道小小的影子，猝不及防地扑进了桃夭怀里，惊恐地叫：“桃子！”
桃夭已经停下脚步，怔怔地低头看着鸢尾身上的血红色——鸢尾是最聪明的小鸟，它靠自己羽毛颜色的变化来伪装，以便躲过那些可怕的会吃掉它的东西，可是，现在的鸢尾是血红色的，它从来不会让自己这么扎眼……它身上染的血红……是什么？
然而，她不敢想，也不知道怎么想，她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鸢尾，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桃夭努力镇定地问。
“好可怕……桃子，好可怕……”鸢尾浑身发抖，再也不是前一刻里嬉皮笑脸的样子。
“什么好可怕？”桃夭又问。
“大坏蛋……大坏蛋……好可怕……”鸢尾慢慢叫出来。
桃夭身子一僵，手不由自主地握起来，然而她笑，摇头：“不可能的，鸢尾，你又在说萧陌的坏话了，他要是听见了肯定又要生气了，你不是已经改口叫他好人了么？”
“真的……好可怕……”鸢尾只会重复这一句似的，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听得桃夭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到底，萧陌他做了什么？
“哼，这里还有一个！抓起来！带走！”一个冰冷的男声在拐角处响起，接着两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盔甲，上前将桃夭缚了起来，“又抓住一个蜀宫中人，带去让枭大人和世子辨认！”
桃夭不躲不闪，连一丝反抗都没有，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这样粗鲁地对待，可是她想去确认一下……萧陌，他怎么了？
西蜀王宫宣政殿前的巨大广场上，黑压压地立着一群身着黑色铁甲的将士，他们面无表情地握着兵器，静静等待着主帅的命令。他们的身后是一群衣衫褴褛却面露期待的奴隶们，将整个宣政殿包围住，水泄不通，甚至一路蔓延到宫门之前……所有人都在看着九五台阶之上那个一身白袍的男人，他的白袍衣料很普通，却干净得一尘不染，他静静地立在那里，脊背挺直，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却无端让人生出畏惧之心来。
一身黑甲的将军走上前来，行礼后道：“启禀世子，经属下查实，西陵王于西城山上被人斩下首级，二皇子西陵禄中箭掉下深渊，九皇子西陵夏被乱箭误杀，四皇子西陵寿投池自尽，太子西陵远自尽于东宫……如今，西陵王室只余一人——长乐公主西陵桃夭，遍寻不着。”
起初白衣男子表情淡漠，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蹙起眉头，他微启薄唇，开口：“就算将西蜀王都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
他说话时，声音冷得像冰，不，比冰更冷，让人隐隐想要颤抖。
“世子，何必费尽心思找那个小公主呢，反正就算她活着，也不会对萧梁有任何威胁。战事太乱，她死于战乱也说不定。”黑甲将军建议道。
白衣男子身形隐约一颤，却在这时候听到耳畔传来禀告声：“启禀世子，枭将军，又有可疑人带到，请过目！”
那两个黑甲兵退后一步，一道绯色的小小身影顿时露了出来，那是无论怎么抹都抹不去的绯色，鲜艳，明媚，灼人……
萧陌望过去，便见那个小公主正定定地望着他，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