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8月1日,炎夏]
[从幼时起,我的头骨中,就被血亲埋种下一枚钉子]
[从此,亲人之爱不再是安慰物]
[而是历久弥新的痛苦]
……
楚璋的视线,久久的停在这一句话上,迟迟没有移转。
楚璋当然知道,他此刻最该做的,并不是看这些无聊的字句。
就算看,他也要保持着平静且冷酷的姿态,去用他的理智,分析这些内容曝光在全网后,会对楚家带来的后续影响。
尤其是,对集团的影响。
而对于直接造成这一切的,楚昭写下的这些言语,他应该要像往常一样,只对此感到厌烦的。
可为什么,理智叫嚣着,他应该立即着手去处理这件事,去不计代价地扭曲事实,将这件事的热度下压,对集团的影响也降到最低——
他向来听话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目光落在这些黑白分明的文字上,眼前流动着的,却是暗红色的血河。
鼻间也仿佛能嗅到那股,充满绝望和死亡意味的铁锈气息。
楚璋几乎要无法呼吸。
他在难过吗?
他不知道。
从他的胸腔内部,他的心脏里,那种沉闷的,缓慢蠕动着的,就像丑陋的虫子,钻过一个红到快要腐烂的坏苹果。
楚璋的心脏,变成了那颗坏苹果。
他感到疼痛,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缓解。
楚璋喉间干涩一片,“楚昭”二字,在这一刻,像一个简短却又真实存在的咒。
说出来对他而言,居然会成为一件这样艰难的事。
艰难到让楚璋不仅无法轻易吐露,甚至连同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楚璋抬手,重重按压在自己的心口。
他感到茫然,为这份从未有过的痛苦。
是的,从未有过。
就算是时间回转,倒流回楚璋向搜救团队反复确认,楚昭确实是死在了乌岸山上,尸骨无存之时——
楚璋都没有动摇至此。
难过,惋惜,茫然,遗憾……那些情绪,当时的他,或许也有吧。
但也许是灾难来得太过突然,分别又太过仓促,甚至直到现在,楚璋都始终没有亲眼看到过楚昭的尸体……
楚家也没有为楚昭设立坟墓。
楚璋没有看到墓碑,也没有看到坟冢,更没有看到属于楚昭的黑白照片。
所以,他没有楚昭真的死亡的实感。
没有那种……啊,原来我的妹妹,真的就这样永远的消失了。
楚璋没有这样的感叹。
所以难过也不会太多。
楚昭在或者不在,对楚璋的人生,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他的世界,也不会因为楚昭的消失,就产生什么无可挽回的糟糕变化。
所以,楚璋当然可以很快就走出来。
或者,用再残酷一点的说法,楚昭的死亡,对楚璋而言,或许还没有一个合作伙伴突然出事,带给他的影响大。
毕竟,如果是合作伙伴出事,楚璋既要忙着尽一份人情,出席对方的葬礼,并向对方的亲人,表达自己的遗憾之情。
除了这些披着温情假面的作秀——
楚璋还要忙着处理,和对方的合作后续,并对合作伙伴身亡后,对方的家族,是否还有让楚家继续合作的价值,做出精准理性的判断。
那是十分麻烦的事。
但楚昭的死,几乎是无声的。
像一颗缓慢升空的泡泡,在半空中突然破碎开来。
楚昭的死,对楚璋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
但现在——
楚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态至此。
他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原来他是这样后知后觉的人吗?
在楚昭死后,已经快过去一百天的现在,他才开始感到难过吗?
太荒唐了。
就像楚昭的死一样。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难过?
他怎么会因为楚昭而难过?
他怎么可能到现在才开始难过?
……*
楚璋手指发颤,他闭上眼睛,不去想不去看,可楚昭写下的这些文字,还是在往他的脑袋里钻。
[我要逃离这里]
[我要走,要向一切告别]
……
[噩梦根植在我的大脑,它不知疲倦地造访]
[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开始变得困难]
……
[所有困扰我的,并不只是定格的过去]
[它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依旧不知疲倦地,在我的人生里反复上演]
[它要融进我的骨血里,扎根进我的脑海里]
[我不值得被爱,我被亲人厌弃,我一无是处]
[我——不该存在]
……
[我感到痛苦,不是因为我遭受的一切]
[而是为我自己也生出的,对自我的厌弃]
……
“八月十日……”楚璋缓声念出这个日期。
[一切暗下去。]
[我听见自己坠落的声音。]
……
楚璋突然痛恨自己的好记性。
楚璋记得这一天,记得因为楚滕无休止的指责,自己厌烦到了极点的心情。
所以,楚璋就借着去找楚昭,处理楚昭在网上被说抄袭。给集团带来的后续影响这件事——
他去了楚昭租住的公寓。
那是楚璋第一次,去楚昭在外面租住的房子。
也是最后一次。
楚璋还记得楚昭开门时,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
记得她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单薄消瘦到,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身体。
记得她那双,上次和他争吵时,还带着一点亮光的眼睛,在那时候,黯淡得像是失去所有神采的模样。
楚璋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他虽然不赞同,也不理解。
但楚璋很清楚,眼前的人有多渴望,旁人真心给予的爱意。
那些读者,或是欣赏楚昭的人,对楚昭的赞誉和喜爱,虽然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但对楚昭而言,应该很重很重吧。
所以,这些东西一旦突然消失——
甚至,还转变成了对楚昭的唾骂和嫌恶……
楚昭会受不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楚昭比他想的要坚强。
她没有哭泣,或许是已经哭过。
她也没有抱怨哀叹,或许是早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将所有叹息吐尽。
所以楚昭平静地和楚璋打招呼,平静地唤了他一声大哥,将他请进门后,甚至都没有和他客套两句。
楚昭重新回到画架前,继续画在他来之前,尚未完成的画作。
他应该上前阻拦她,喝问她知不知道抄袭的事曝光后,会对家里的集团造成多大的麻烦。
但楚璋最后没有上前。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上前。
也许是因为,楚昭在见到他时的神情太过平静,转身去往画架前的动作,又那样自然。
也或许是楚昭提笔作画时的神态,太过专注;屋内又安静到,只能听到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一切太过静谧,静谧到甚至像一首,只在夜晚奏鸣的无声曲调了。
楚璋竟不忍打破。
无所谓了,当时的楚璋想。
楚昭正在做的事,有意义最好,没有意义,那也没有关系。
反正过完今夜,无论楚昭能不能自证清白,楚家都会将所有罪责,只推到楚昭一人身上。
她个人名声的好与坏,并不会影响到楚家集团的利益。
所以,哪怕是为了躲避,楚滕那些无止休的怨言——
他就坐在这里,静静的等一个,楚昭努力后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楚璋是这样想的。
可后来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
楚璋没想到会接到楚芙求救的电话。
没想到只是楚芙对宋慧春的一次探望,就能将对方刺激到突发急症的程度,更没有想到——
宋慧春会真的因为抢救无效而死亡。
[比起楚昭,楚芙更适合楚家]
[既然楚昭要走,那就永远离开,不要回来]
[宋慧春只是一个外人,比起她来,当然要优先保护楚芙]
[悲剧已经发生,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楚昭或许会很难过,但……楚家绝不能出和人命相关的丑闻]
楚璋甚至都不用将这些东西放上天平,因为宋慧春在他眼里,本就没有与之相较的价值。
所以,楚璋没有犹豫。
他果断,快速,又精准,将所有不利于楚芙,更不利于楚家的消息,通通封锁,监控被删除,知情人被封口。
没有他的允许,楚昭就算怀疑,也查不出一丝证据。
他做了最正确的事,像从前对楚昭做过的无数次。
可他突然不敢再看楚昭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