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倾城便已端坐在书房。
晨露未曦,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青瓷茶盏,盏中君山银针的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眼底的锋芒。
“开春突然阔绰...”倾城眯着眼,朱唇轻启,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三代的铁铺,穷的时候连媳妇的银簪子都当,有何理由会富裕起来?难不成这官银失踪还真与这杨铁匠有关不成?
“去请朱县令。”她突然开口,声音比晨雾还冷三分,“就说本宫要查北边杨氏铁铺的户册。”
侍从领命而去。
青衣捧着织锦外袍轻手轻脚地走近,见倾城又对着案上卷章出神,不由轻叹:“太子妃怎的突然对个铁匠铺这般上心?”
说着将外袍披在她肩上,指尖触到她单薄衣衫下的肩骨,比上月又清减了几分。
“杨铁匠突然阔绰的时间与官银失踪的时机太过巧合,”倾城指尖轻点案桌,声音轻得像在自语,“本宫怀疑他跟失踪官银案有关。”
青衣望着倾城眼下的淡青,心疼道:“这半月来您睡得比猫头鹰还晚,起得比报晓鸡还早...”话未说完,就被倾城抬手止住。
她忽然抬眸,“莫卿呢?”
青衣替她拢着外袍的手一顿:“奴婢晨起去瞧过,床榻整齐冰凉,像是一夜不曾回来。”
“一夜未归?”难道他追查到其他线索了?
朱县令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账册:“娘娘,这就是北边杨氏铁铺的户册。”
青衣接过,摊开在倾城桌前,倾城翻了几页后,将一页泛黄的账册推到朱县令面前:“三年前杨铁匠还欠着官府的匠籍税,去年却突然缴了双份。”
她指尖在某处数字上轻轻一划,“朱县令不觉得蹊跷?”
朱县令锐地察觉到什么:“娘娘您是怀疑...”
倾城凝视着手中泛黄的户册,指尖在‘杨氏铁铺’四个字上反复摩挲。
墨迹已有些晕染,却仍能看清三年来每季税银的变迁——从最初的三两都拖欠,到如今随手就是二十两的捐银。
“三代打铁为生何以能存下如此厚实的家底。”倾城轻声道。
“可还有杨氏铁铺的其他账册?”倾城问。
朱县令想了想:“有的。”
他从案头抽出一本旧账册,纸页翻动间,扬起细微的尘埃。
“娘娘,请看。”朱县令翻开其中一页递过去,上面记载着:一年前杨妻曾典当陪嫁银簪,只为赎回被官府扣押的铁砧。
窗外的晨光渐渐明亮,照在并排摊开的新旧账册上。
倾城忽然冷笑一声,指尖点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数字之间:“一个连妻子银簪都保不住的铁匠...”她眸中寒光乍现,“凭什么能在短短三月内,突然置办起三进宅院?”
朱县令恍悟:“下官这就让人去盯着杨氏铁铺。”
案头的烛火剧烈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凌厉。
倾城抬手轻揉太阳穴,指尖下的脉搏跳得又急又重。
离宫查案已逾一月,日日殚精竭虑,却始终如雾里看花。案头堆积的卷宗快要漫过砚台,每一本都翻得起了毛边。
窗外一阵晨风卷入,吹散了几页零散的笔录。
她望着满地狼藉,想起离宫那日太子执手相送时,指尖传来的温度。当时满口承诺的“定不负所托”,如今想来字字千钧。
“太子妃...”青衣捧着新沏的云雾茶进来,见她神色怔忡,不由放轻了脚步。
倾城盯着杨氏铁铺的账册,眼底渐渐浮起一丝光亮——若真与此案有关,这一个月的夙兴夜寐,总算没有白费。
太子的嘱托,朝堂的质疑,或许都能有个交代了。
君莫卿踩着将散的晨露归来,玄色衣袍下摆已被露水浸透,在青石板上拖出深色的痕迹。
经过江念一厢房时,他脚步不自觉地放缓。雕花木门紧闭,窗纸上却映着一点摇曳的烛光——她竟也醒得这般早。
他驻足廊下,抬手欲叩,却在触及门扉前蓦地收住,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融在晨雾中。
“殿下,”侍卫突然现身廊柱后,“太子妃请您移步书房。”
君莫卿微微颔首,转身时袍角带落几滴未干的露水。他大步流星穿过回廊,连沾染尘土的官靴都来不及更换。
推开书房门的刹那,一室烛火扑面而来,映得他眼底血丝无所遁形——他一夜未曾合眼了。
倾城坐在紫檀书桌前,打量着君莫卿被晨露浸透的衣袍,眉梢微微扬起:“这是...彻夜赏露去了?”
君莫卿的指尖在茶盏边缘无意识地摩挲,青瓷与指腹相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咽下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最终只化作一声刻意的轻咳:“皇嫂急召...”
茶汤随着他手腕的颤动晃出细小的涟漪,“可是案情有了转机?”声音里带着刻意为之的平静。
倾城的眉眼挑的更高了:感情你不是去查线索?
倾城将两本泛黄的账册缓缓推过桌面,册页在檀木案几上摩擦出沙沙的轻响。
“北边杨氏铁铺的账册,”她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点,“你且看看这个。”
君莫卿闻言身形微滞,接过账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紧。
他垂眸翻阅时,晨曦透过窗纱,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静谧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从去岁腊月起,杨氏就初显富阔,”倾城的声音如泠泠清泉,“不止穿金带银,还置办起三进宅院。”
她修长的食指划过某页记载,指尖突然停在某处,“偏生这个时间跟官银失窃的时间是吻合的,要说是巧合这也太蹊跷了。”
君莫卿指尖轻叩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昨日寻到的樵夫指认,官银马车最后现身之处...”他声音微顿,“正是淮阳北边,时辰也对得上——去年腊月初八。”
倾城眸中精光一闪:“我已命朱县令彻查杨氏铁铺。”
她指尖划过名册,“这铁匠铺三代单传...”
“如今只剩杨铁匠夫妇与其痴儿。”君莫卿接得极快,语速却忽然放缓,“昨日...还强娶了个儿媳。”
倾城眉梢倏地扬起:“你怎知得这般详尽?”
君莫卿的指尖在茶盏边缘微微一顿,青瓷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任由升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容。
茶汤入喉的刹那,喉结滚动,将“昨夜潜入时正好撞见那新娘子悬梁”的见闻咽了回去,
更不会提及杨铁匠那声杀猪般的惨叫,还有他死死抱着被自己踢断的右腿哀嚎的模样,就像...就像江念一崴伤脚时那声压抑的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