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谯孟密谈后,林峰便闭门不出,日夜研磨火药、提纯火油,不时传来捣碾之声,引得人人侧目。
与此同时,糜鲁正春风得意。他设伏擒获白莲教众,唯独跑了梁秋灵。
为显威风,他将俘虏尽数挑断手筋脚筋,以铁链穿骨,准备押解进京。
益州城到处张贴着他的捷报,酒肆茶楼都在传颂这位新晋英雄的事迹。只待朝廷勘验战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无论是官府邸报,还是民间传闻,十八师与林峰的名字都被刻意抹去。毕竟谁会相信,一支杂牌军能剿灭威震蜀中的“西蜀三害”?
军营里,刘十从城中归来,抱着钱箱嚎啕大哭:“弟兄们用命换来的功劳,全被那狗官贪了!”
罗谷双眼通红,抄起朴刀就要去找糜鲁拼命。林峰二话不说,抡起马鞭将这两个伤未痊愈的莽汉抽得皮开肉绽。
这正是林峰想要的结果,不仅蜀都百姓不信,连白莲教也不会相信他们的圣使会折在一支杂军手中。
在这个时代,悍匪被杂军剿灭,这是比死更耻辱的事。
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在一个淅沥的夜晚,糜府五十余口被人屠戮殆尽。糜鲁本人也在回城途中遭袭,一记流星锤砸断了他的脊梁。在听闻家眷死讯,这位“剿匪英雄”当场呕血而亡。
直到谯孟请出青城派掌门,才在一座荒寺擒获梁秋灵及其同党十四人。
得知消息的罗谷和刘十相视一笑,狠狠自扇两记耳光,转身便吆喝着弟兄们喝酒去了。
“看见没?”林峰掂着沉甸甸的钱袋,对醉醺醺的部下们说,“官位和钱财天生相克。糜鲁贪心不足,这就是下场。”
众军汉哄然大笑,铜钱在酒碗里叮当作响。
对这些杂军而言,升官?那不过是说书人嘴里的故事。真金白银和肥田沃土,才是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东西。
蜀郡的雨季终于过去,天空像是被重新擦拭过的铜镜。
谯孟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垦荒令,光秃秃的山丘如同被剃度的和尚,裸露着青灰色的头皮。
在这位刺史看来,粮食就是太平,至于林峰警告的“竭泽而渔”,不过是不懂农事的书生之见。
十八师分到的山地贫瘠得像老妇干瘪的乳房,可那些家眷却欢喜得如同得了聚宝盆。
天不亮就能听见锄头撞击石头的叮当声,林峰趴在窗台上,看着对面山坡上蚂蚁般忙碌的身影。
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与这片不毛之地搏斗。挖石填土、肩挑背扛,甚至用人代替耕牛。
“主将...”一个满头汗珠的小童怯生生地仰着脸,“我爹想借铁锨...”
这已是今日第三个来借农具的。林峰木然指了指墙上的钥匙串,孩子熟练地取下钥匙,不一会儿就抱着三把铁锨摇摇晃晃往山上跑,那铁锨本是用来疏浚河道的所制。
“蠢货!”林峰对着空荡荡的军营咒骂,“库房里躺着三千贯,够买下整座山的收成!”他踢翻脚边的马扎,“现在倒好,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更让他恼火的是,这些人完全不懂轻重缓急。烧砖建房、腌制蚕茧,哪件不比刨石头重要?
林峰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精明的、愚钝的、吝啬的、贪财的,怎么一沾上土地,全都像中了邪似的。
刘十的腿伤还没好利索,就一瘸一拐地上山开荒去了,如今军营里只剩他一个活人,如果那个躺在树荫下打呼噜的伙夫和那条同样在打盹的狗不算的话。
也不怪他们,就连林家大伯母都发话了,农忙时节,狗子、熊大这些壮劳力就该回家干活,整个蜀都城都在抢人手,谁家会放着劳力不用?
雨季过后,河面上腾起一片蜉蝣。这些朝生暮死的小东西,正疯狂地在夕阳下交配。水面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尸体,活着的却还在拼命扑腾。
林峰正望着这生命奇观出神,突然,“主将”!
一张花花绿绿的脸猛地凑到眼前,吓得林峰一拳就抡了过去。
“是小的啊“!”罗谷捂着乌青的眼眶叫屈。
“地挖完了?”林峰没好气地问。
“三亩地,小意思。”罗谷咧嘴一笑,“就是担心营里就您一个,万一..”
这话就像捅了马蜂窝。林峰抄起毛巾就抽:“现在知道担心了?钱库要是被端了,老子第一个跑!你们倒好,三千贯现钱不管,全去刨石头!”
毛巾抽的啪啪响,罗谷却像感受不到疼似的,只是憨笑。
“算过账没有?一亩薄田,要多少年才能攒出一贯钱?那些妇人去缫丝,一天工钱够吃三天饭!非要跟石头较劲?”
林峰越说越气,指着对面山坡上挥汗如雨的身影:“看见没有?那些灌木长得好好的,非要砍了种地。等秋天一场山洪,连土带苗全冲进岷江!”
罗谷挠挠头:“主将,理是这么个理...可地就在那儿,不种心里痒痒啊。”
河面上的蜉蝣渐渐少了。林峰忽然觉得,人和这些朝生暮死的小虫,其实没什么两样。
刘十哼着小调一瘸一拐地回来,见这两人模样古怪,正要打趣,却被罗谷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了回去。
待听完原委,这个平日最精明的汉子也愣住了,挠着伤腿结痂的地方直嘀咕道:
“主将,您带咱们这半年挣的钱,比几辈子见过的都多。可钱袋越鼓,心里越空落落的。”
他指向远处山坡上荷锄的身影,“您看,大伙儿都是土里刨食长大的,骨子里就认这个理——活着能种地糊口,死了能入土为安。有了这块地,才算真正扎下根来。”
罗谷听得云里雾里,却见主将猛地转过头去。
晚风送来泥土的腥气,林峰忽然觉得椅子硌得慌,他原以为看透了一切,到头来,自己才是那个不懂“根”在哪里的可怜虫。
山坡上,最后几个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不知谁家妇人亮起了油灯,那豆大的光点,竟比库房里的三千贯还要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