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刚进巷子口,就见一人在她院门前探头缩脑的,定目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名崔姓书生。
“做什么呢?”江念问道。
崔致远不防备,吓了一吓,回过头,见是那日救自己的女子,正了脸色:“我找你的……”
说话间,男人在江念脸上打量两眼,心道,那男子看着年岁不过二十,这女子看起来年长些,不知二人是何关系。
江念点头:“进来罢,都是邻居,不过他好似出去了。”
崔致远进到江念院中,江念让秋月上茶水。
崔致远见一个标致的丫头给自己上茶,忙起身,他还未被人这般尊重对待过。
“崔先生找我阿弟何事?”江念问道。
“你阿弟?”崔致远有些意外。
江念笑了一笑:“自小长在一处的。”
男人点了点头,有模有样地喝下一口茶:“也没甚事,我见你阿弟英杰少年,想他同我定是志趣相投之人,便过来坐一坐。”
江念差点呛住,这崔书生看起来也才二十来岁的模样,说的话却一股子岁月风霜之味。
“先生就在我这里用晚饭罢,一会儿他就回了。”
崔致远也不客气,当下就应了。
一炷香的工夫,呼延吉回了,江念向他说崔书生来找他,便起身不再陪坐,回了屋。
两人聊到好晚,不知呼延吉说了什么,只听到崔致远乐呵。
……
这日,江念正在香料铺子制备暖壁香,一个影近前,投到她身上。
江念回头看去,一笑:“安阿兄?你几时回的?”
只见男人身染轻尘,些微疲乏,眼中却带着笑意:“才回。”
江念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店外,正是随行的马队,这是还未落屋就来了四季轩?
“安阿兄,我有事同你说,正等着你回来。”
安努尔笑道:“正巧,我也有件事同你说。”
上次,他表露想要求娶她的意思,她因忧心异国人的身份而拒绝,事后他再三思虑,也认为这确实是个问题,让她受制于人,让子嗣受制于人,他也不愿。
这次他去了一趟定州和邕南七镇,那些边境之城皆是梁人和夷越人混居,从而梁人同夷越人结合诞下后嗣的并不少见。
他想着,不如在定州或是邕南安置一套大住宅,买多些奴仆,让江念住在那里,一来那边的生活习惯等各方面同大梁相似,二来她也不再受歧视,最重要的一点,日后他们有了孩儿,也不用低人一等。
只不过江家大多产业在徽城和京都,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辛苦一点,两头跑便是了。
还有一点,以后他势必要再娶一夷越女子为妻,无关情爱,只为有一个流着夷越血脉的子嗣承继家业。
江念在徽城的话,两方相隔甚远,互不牵制,她的日子也自在。
自然了,他会给他和她的孩儿在边境城镇安置产业,让他们的孩儿一辈子衣食无忧,她亦能安享富贵。
他觉着她没理由拒绝。
两人出了制香隔间,去了另一边的客间,对坐下。
“安阿兄,你不是有话同我说么,什么话?”
安努尔微笑道:“你先说。”
江念低头想了想,思索着怎样表述。
“小妹打算离开徽城了,这段时日多谢安阿兄照看。”
安努尔搁于腿上的指尖猛地一颤,听不出情绪地问道:“去哪里?”
“去京都。”
“跟延吉一道?”
江念笑着点了点头。
安努尔在女人脸上端相一瞬,蓄留翠眉间的愁思已散,遂问道:“可想好了?”
他曾说过,男人真想娶一个女人,不会让她等,而江念在赌,赌延吉的良心,到头来很可能只是一场空。
“想好了。”江念语调轻松。
安努尔笑着摇了摇头:“延吉正值韶华盛极的年岁,可他除了青春岁月拿得出手,还有什么?阿念,你不能只看眼前,人需得实际一些,我能给你的更多,你真要跟着他吃苦?”
江念张了张嘴,转而一笑:“安阿兄,他很好的。”
她有些不愿别人在她面前说呼延吉不好,不过安努尔也是出于关心,她不至于冷脸相待。
男人见她心意已定,不再多言,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好相阻,只是……你在我店里做工甚好,无人能替,你一走,活似抽了顶梁柱,掌柜的需另觅伙计,若招了生手,还费时日学习,你好歹看在我的情面上,再多帮衬些时日可使得?”
江念想了想,自她来到徽城,除开头一日差点被他溺死在澡盆,之后无一不受他看顾。
她总不能做个没良心之人,人家这点要求该应还是得应,便应了下来。
“对了,安阿兄,你适才说有话同我说,什么事情?”
安努尔笑了笑:“我从定州带了些小食,想是你爱吃的,放在车队里,一会儿让人送到桂花巷。”
“劳安阿兄记挂,不如这样,今晚我在自家小院治一桌酒席,备下清酒,为你接风洗尘,如何?”
“荷蒙盛邀,必定准时叨扰。”
话已说定,江念先往家去了。
是夜,小院摆了一个大桌面,珠珠和秋月皆是手脚麻利之人,从下午就开始张罗,江念灶房帮不上忙,干脆到院子里坐着。
请安努尔吃饭一事,呼延吉倒没说什么,就是恼安努尔借口让江念再留些时日。
酒馔备好,只等安努尔人来,江念又请了情姑夫妻和崔书生前来作陪,毕竟呼延吉同安努尔有些芥蒂,对呼延吉来说,他不喜欢安努尔,面上是装也不肯装一下的。
有其他人在桌上,还能说说话儿,不至于冷场。
终于,安努尔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个提盒的仆从。
江念邀安努尔入座,众人相互让了一让,各自落座。
席间多半是江念同情姑引话说,情姑的男人万年不时应和一两句,呼延吉则面无表情地品酒,还有另一人,比呼延吉更不应景,便是崔致远。
他因得罪过羯田,因此遭了不少罪,而羯田又同安努尔要好,自然对安努尔更没有好脸。
安努尔看向江念:“京都地界寸土寸金,阿念,你去了京都可有地方落脚?”说着又看向呼延吉,“延吉可找好居所?”
江念刚要开口,呼延吉从旁插话道:“不劳安兄费心,住得地方有,房子也大,在里面能走马。”
安努尔淡淡一笑,并不当真,继而对江念道:“到了京都给我来信,让我知晓你是否安好。”
江念微笑着点头。
已是夜深,一顿饭吃下来,有些食不甘味,安努尔起身就要辞去,江念送他到院门,这时男人看向院内:“延吉,可否借一步说话。”
呼延吉走了过去,两人走出院门,往巷子口行去。
安努尔立住脚,转过身,看向呼延吉,一张脸在蒙蒙的夜光和物影下晦暗不明,面上的表情变冷,再凝固,同刚才斯文客气的态度完全两样。
“你若真为她好,就该放手,而不是让她跟着你惴惴度日,她那么个人,若有人欺她,你护不住。”
呼延吉手叉腰胯,语调没有大起伏:“你如何肯定我护不住?”
安努尔的表情静止,又倏忽一笑,声音中透着一丝危险:“如何肯定你护不住?延吉,你很聪明,你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个世道,尤其在夷越,光靠聪明是不够的。”
两人个头相当,就那么站在巷口,一个天姿瑰杰,一个年长英伟。
呼延吉扬了扬下巴,笑叹:“要不这样,咱们试一试,看我护不护得住,如何?”说罢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停下,侧过头,“安努尔,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说的什么话?”
这话来得突兀,安努尔回想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身子一震,延吉见他的第一面,直直道出他的身份:安家独子,坐拥徽城四十二家商号,乾道十三岭掌事。
随即他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一直以来他疏忽大意的空漏,他将他的底细探了个清清楚楚,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能将他的底细摸察得这般清楚,他倒是小瞧他了,男人看着黑黢黢的巷弄,不过任你本事再大,只要在这徽城,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也得给我卧着。
徽城处于十三岭环伺间,他虽只是一名商贾,在这徽城没人不给他面子,就算府令在他面前也得做足礼数,你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未免太过狂悖,若不是罩着江念阿弟的身份,头一天他就会让他认清徽城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