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床上的廿无尘只觉呼吸不畅,几乎要溺死,梦中的记忆再度模糊。
她猛地坐起身,察觉到肚子上惊醒的玄猫,四目相对间,抬手给了它脑瓜几下子:“我手上的伤还没好,你就想压死我是吧?”
玄猫赶忙闪躲一旁,露出它标志性攻击状态,目光死死锁定廿无尘的手,毛一根根炸起。
如此,一人一猫开启了大战,直到廿无尘感知到手上有些疼痛,才想起自己受了伤,潦草止战。
吃完早饭,她记起今天因为发烧特意请假,正准备去床上追剧,无意瞥见自家猫钻进门口的桌柜下。
她顺手拉了出来,视线内是一块泛着银光的铁块,取出一看,竟是昨天遗落的碎剑:“难道是疼得太难忘,所以昨晚才梦见莲花楼的场景?”
廿无尘翻转着审视起来:“这块难得没有生锈。”顺手抽了张纸就裹住了那片碎剑,用抽纸压在桌上:“待会再送派出所。”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搬桌拿出笔电,握着触控笔画起画来。
*
莲花楼。
入夜,蛙蝉声徐徐而来,露垂绿竹,叶香十里。
李莲花好不容易请走笛飞声,楼下桌上的碎剑和自家的狗皆不知所踪,他抬手唤了声:“狐狸精。”
直至呼喊的第三遍仍没有动静,他顺把伞就出去寻狗。
林间露重,天边不时落下几滴雨水,李莲花拿出火折子,取盖吹了吹。
金黄的焰火在暮色中格外突兀,乌黑的眼瞳也映成褐色。
目光触及一团黄色,李莲花嗔怪的蹙了蹙眉,可一抬眼,不久前远在楼内的碎剑悬在这竹林中,就连那雨滴也避而远之。
李莲花凑近观来,发现并无丝线亦或是何物遮挡牵引,抬起火折缓缓靠近。
银光寒若玄冰,掠过指尖一刻,疼痛使得李莲花震了震。
再抬手,指背渗出一缕鲜血,他望向碎剑下毫发未伤的狐狸精,怔愣片刻,注视碎剑周身蜿蜒的两缕鲜血合二为一。
倏然间,白光乍现,火折应声落地,泥地的水渍将火光浸灭,伞内的人踪迹全无,唯剩下那黄狗吐着舌钻入伞内。
李莲花衣袖遮眼,白光晃影而过,耳中仅有闷重的敲击声,似那指关节敲实铁的声响。
放下手,眼前骤然出现一道倩影,衣着怪异,马尾低束。
光是背影,便让李莲花晃了眼,他漫步上前瞥见从未见过的薄铁,以及上面的画作。
氽月寥星,墨发红衣的少年于穹顶的那一舞红绸剑,长绸凌风欲飞,挥剑时,漫天浮云消决。
现景,与他的世界里的布局大相径庭。
李莲花环顾四周,还有什么不明白,那引他来此处的物件明显不是凡物。
那这里,定然不是自己身处的地界。
李莲花眸光一沉,唤道:“姑娘,不知这是何处?”
眼前之人并未答复,甚至连转身的动作也没有,手中依旧在握一根似笔的物件作画。
李莲花以为她未听见,又唤了一声。
见她仍旧如此,尴尬的蹭了蹭鼻尖,心中猜想到她可能听觉出了什么问题,上前正欲拍她的手臂,她却蓦地站起。
李莲花收回手,意识到她可能会被自己突然出现吓到,拘谨的站直身。
下一刻,女子转身,他抬眸一看,定在原地。
她生了双妩媚的柳叶眼,下唇饱满如那点樱,丰容盛鬋,亭亭玉立。
此刻,垂眼静赏自己的成品,眉梢的笑意漾得双颊嫣红,瓶内的桃枝亦不及她笑颜半分。
分明无人出声,耳廓仍余音环绕。
李莲花盯得出神,方落下的泪砸在白瓷砖上,他拭去脸上的泪痕,不免疑惑:“我们,可是曾见过?”
曾无数次于梦中见过。
此刻,这张脸与梦境里模糊的脸重叠,无缺无瑕。
面前人并未听见,她正抱着笔电傻乐呵:“我也太牛逼了吧!”
廿无尘一键发送到视频软件,简单配了个音乐,就扔开了笔电。
一抬头,笑容僵住,而后大步向李莲花那处走去。
李莲花愣在原地,见到分明面向自己,眼神却不在自己身上,他顺那视线望去:一只玄猫正低头喝桌上的水。
随后便是一阵咆哮:“六一——你个煞笔,又用老子杯子喝水,你的饮水机下面没有吗?”
意识到眼前人看不见他,李莲花悻悻躲开,注视廿无尘拎起玄猫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怒戳它的鼻子:“想死是吧?”
玄猫明显不服,它抬起下巴咬了过去,廿无尘疼得嘶声,放下玄猫狂扇它大嘴巴,它对此张牙舞爪。
李莲花收回下意识抬起的双手,知晓不请自来实在不妥,他旋即朝大门走去,刚碰到门把,整个人便倒退几步。
他不解望向身后,分明空无一人。
再试,又是一股莫名的拉扯感。
而后,李莲花将目光停留在廿无尘身上,试探着距离又踏一步,再退回来后他也没法了:“这……门,出不去。”
他指向门口,挠了挠鼻子:“当真是失礼了。”
明白女子无法回应,李莲花只能没话找话:“此处,是你生活的地界?”
他只扫视客厅内矮桌上站的黑铁盒,白色棉麻布制成的长座,白墙上鎏金色的福字,以及各类简易贴花。
女子房内,他自然不能随意走动,所以只驻足在客厅。
“中堂敞亮。”李莲花忽视那个看不懂的黑铁盒,一眼瞧见厨房内的锅,且并无柴火:“堂前新颖。”
他发自内心感叹:“独居此处,甚好。”
廿无尘并无应答,完成今日份工作,她一屁股坐躺在沙发上,摸出遥控器,却在选剧上犯了难:“该看啥呀?”
倏然想起昨晚的梦,她点进搜索栏就播放起了《莲花楼》。
廿无尘拿起一旁的纸巾,放在腿上:“二刷好了。”
李莲花满脸疑惑,注视那原本黑屏的铁盒,由着廿无尘手中的物件操控,上面的字体他也不过认识几个:“许是供人消遣的物件。”
直到那黑盒中传来声音:“十年前,江湖中最快的剑,是李相夷的剑。”
李莲花:???!!!
他难以置信的继续听下去,字字句句皆是在述说他的过去,除了那张与他不同的脸,其余种种无不告诉李莲花:
既然所有都定格在此,那说明他所经历的一切,早已注定。
且,无法更改。
眼眶不自觉有些湿润,入耳的声响逐渐化作刺向心口的尖刀。
恍惚间,身后传来抽泣声,李莲花扭头一看,沙发上的女子盯着屏幕,泪珠从眼角冒出,打湿了脸侧的发丝。
她一语未发,眸底尽是心疼二字。
见局外人比自己这当事人还要难过些,李莲花心头苦涩:“也不过是由心抉择罢了,又如何能怨那因果二字?”
“往事莫追,姑娘,又何必难过?”
这时,静坐的人似乎听见他说话般,反驳道:“我要是能穿进去就好了,找药杀人两不误,心那么软到头来一直被别人辜负。”
“真是个笨蛋。”
李莲花注视她良久,最后只收回眼无奈叹息:“人各有志。志向不同,道亦不同。”
“若仅仅是因为道不同,便反目成仇,日后,哪有安生日子过?”
那处沉默良久,静到李莲花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
“李莲花必须安然度过余生,天下第一才不会死。”
李莲花双目通红,唇角倏然勾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嗯,自然不会辜负姑娘的信任。”
他回首,唇畔的笑若溪旁垂柳,和风细雨后,余下亲和的恬静和那柔情绵绵。
待到水叶相拥,潺潺青溪漾开涟漪层层,溪水似分似和,难静难解:“多谢。”
接下来的时间,廿无尘看剧,李莲花认字。
直到电视机关上,他才发觉此处的字与自己那处相比要好写许多。
该是由着他那处的字简易化的。
待的时间越久,李莲花越是觉得怪异,他不仅没有饥饿感还没有丝毫倦意,碰不到东西不说,还发不出声音。
硬生生像个鬼魂在客厅游荡。
就这样,在只一人清楚处境的状况下,二者竟如此相处了十来天。
李莲花也知晓了她为何足不出户门口便是吃食,那就是:外卖。
此处的人并无内力,却能靠着智慧造出无数稀奇的工具,李莲花实在佩服。
当然,他也并未停止寻找回去的方法,虽然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家里还有条狗怎么办?
李莲花急得每日在客厅踱步,就连头发都好似落了不少,这让他更加慌乱。
因为廿无尘在看剧时总会吐槽:“李相夷你看看你天天熬夜,要不是成了李莲花以后就是个秃头的俊男。”
“脸很好看,但秃。”
“马尾上就几根毛,真的秃。”
“多吃点芝麻,养头发。”
“方多病你别薅到他头发了,好不容易养多了点。”
于是,向来老年作息的李莲花即便没有困意也是更加注重,每天七点睡七点起,硬是由三十岁作息变成了七十岁。
今日本也是朴实无华的一天,直到房间内的电话铃声响起,尖锐的男声从话筒内溢出:“最近有没有闲钱?借三千给我。”
廿无尘瞥一眼余额,冷眼道:“没钱,不借。”
说罢,她直接挂了电话,一手拉黑。
门外的李莲花没想偷听,奈何听觉实在太好,他提步到客厅处的阳台,观赏窗外风景。
眼下刚入春,楼下的樱花树铺了满地,露攀粉卉,青叶灼灼。
房内的人捣鼓一会儿,穿了件浅蓝色碎花吊带裙出来洗漱。
照镜子时廿无尘才瞧见搭在肩上的素色开衫,反手甩到沙发上后,又准备开启忙碌的一天。
此时,手机又传来响动,她瞅了眼陌生来电,以为是谁打错了:“喂?”
“你他妈拉黑我干什么?我听我妈说你画画挣了不少,还养了只猫,我是你堂哥,难不成还比不上一个畜牲?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还你,借我点怎么了?”
原本廿无尘已经对他的厚颜无耻见怪不怪,可一听见那句“畜牲”,饶是她再好脾气,也忍不了:
“我畜你大爷,老子就算现在把钱扔粉碎机里,也不借给你这个连畜牲两个字都搭不上边的东西。”
还在阳台的李莲花听见即刻跑了过来,慌乱却又不知如何解决,通话内容却是愈演愈烈:
“我连畜牲都搭不上边,说得好像谁多在乎你一样,爹不疼娘不爱的东西。”
“我骂得再脏你爹妈不还是不管,就算我现在录音到群里,说不定他们还帮衬我说,你养的那个畜牲怎么怎么样。”
“也只有骂人的时候能怼两句,可怜虫。”
李莲花一眨不眨地直视面前的人,她表面分明是满腔的怒火,口中一张一合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廿无尘启唇还想再说什么,电话早已挂断。
她直视手机上的通话记录,抬指回拨电话,那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格外响亮。
再拨,那人再挂,廿无尘双手颤得厉害,手中只反复拨了好几次,直到听见对方已关机的回复,她踌躇片刻,举起手机往墙角猛砸。
随后一把扫落桌上的果盘,那玻璃果盘落地砸得稀碎。
猫窝内安睡的玄猫惊醒,跳到沙发上懵懂的歪头。
晨雾氤氲,阴云叆叇。
绿枝上的蜘蛛蓄势待发,织成天罗地网死死缠住飞来的蝇虫,得利者缓步靠近,将其吞噬殆尽。
房内,廿无尘的情绪总算冰消气化,她含泪望向那一地狼狈,双手释然般垂落:“谁稀罕他们管东管西,老子一个人照样活得有模有样。”
她一把抹去眼中的泪,拿起扫把就开始打扫。
李莲花站在一旁,注视她:“不需要太在乎别人的感受,独来独往确实寂寞,却能减少许多交往的苦恼。”
“你活的很好,以后也会更好。”
“他说的都不对,你涉笔成趣,憨厚温和,是个顶好的姑娘。”
“莫要因愚人的疯言疯语否定自己,亦或是,伤害自己。”
“他们不过是岔路旁的过客,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李莲花自顾自讲了许久,他知晓她听不见,只能看见她呆坐在沙发上独自神伤。
见此,他这才坐到沙发上,侧过脸面朝向她。
身侧的玄猫静置许久,它轻声叫了句,廿无尘也侧目看向它。
她目光死寂,犹如秋日里枯叶凋零的老树,风霜荏苒下,无奈折下腰肢,接受自己即将枯荣成屑的将来。
“小六一是我的家人,才不是那个家伙嘴里的畜牲,对不对?”
玄猫不明所以,李莲花余光中女子的手向自己身侧那猫抬起,虽然知晓她碰不到自己,他仍旧站起身来。
不想晚些收回的手与廿无尘相触。
霎时间,李莲花视线模糊起来,抬眼一看,自己对面的廿无尘高大许多,伸手后将自己搂入怀中。
李莲花:“姑娘?!!你做做……做什么?”
无意扫到自己手臂的黑色绒毛,李莲花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姑娘,此举不妥,你先松,松手。”
廿无尘垂首俯视怀中挣扎的玄猫,搂得更紧:“没关系,以后小六一一直陪着我就好了。”
“我给六一买好多好吃的,养得黑黑胖胖,走也走不动那种。”
李莲花仍旧挣扎,他提爪撑开廿无尘的手臂,身体离她十万八千里:“姑娘,你……先松手。”
眼见他要逃走,廿无尘弓起身,斜抱着将他锢在怀里,旋即沉下脸,轻轻吻在他的鼻尖,脸颊也紧贴在他的额上:
“活得更久点,多陪我一些时间。”
话语刚落,一滴清泪滑落到李莲花眼角,他抬眼,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闯入眼底。
心口处或轻或重。
拨得心弦轻如灰屑,沉得心绪重于玄铁。
它,一直都在,从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