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人毫不恋战,他们也失去了继续作战的理由,夺路狂奔。
城中原属于江令的叛军部下,也紧随其后。
跑的不只有西原人,连带城外那些杂胡,也在泥泞翻滚后爬起,跟着一块逃命。
无他,被杀怕了。
汉军像是疯了,谁敢待在这?
莫说其他各部,便是乌延王在得胜后第一时间跑过来,也只堪堪留下四千多部众。
当然,还有许多倒在了泥泞之中……
“迅速入城。”
“扼守城门,防止叛军、杂胡窜入。”
“安抚百姓!”
贾道代周彻第一时间下达了命令。
许破奴拖着那无头的尸体来见周彻,将之撇在跟前。
看着死人脖腔处似断未断的组织,早杀人杀麻木了的周彻都一阵发愣:“这是谁?”
“韩问渠。”许破奴叹了一口气,颇为惋惜:“让宇文汗鲁抱住了头,我没能抢过来,便给他拔断了。”
此言一出,诸将无不骇然。
“好,死了便好!”周彻点头赞许,脸上露出笑意,又忍不住走过去踹了那尸体一脚,似恨意不平:“就是这样死了,倒便宜他了!”
许破奴面露倦色,走到一旁坐了下来:“我也是这样想的,要割他个一千刀才好。”
就在这时,乌延王来了,见到周彻径直跪倒在地:“罪族之主赤延震,拜见六皇子殿下!”
“快些起来!”
周彻虽然很疲乏,但还是过来亲自将对方搀起,道:“乌延族有大功,此前都是为韩贼和西原所迫,何罪之有?”
“待并州平定后,王可随我入京,我必在天子前替您请赏!”
白发苍苍的乌延王终于露出笑意:“不敢奢求赏赐,能够再次得到大夏的信任,便是乌延最大的福分!”
城中百姓,起初极度恐慌。
太原的事他们已经听说了,在看到大批杂胡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慌的不行。
好在杂胡被安在城外,这使他们稍微安定。
还没定两天,突逢厮杀,惊的百姓以为杂胡闹腾了起来,想要借机屠城,惊的个个闭户。
有些吓失智了的,竟想在乱军中逃命,结果死在了刀下。
这个规模的军事行动,像这样的悲剧是难以避免的。
好在贾道第一时间派人出去抚慰,并告知百姓是朝廷兵马到了。
“如此说来,朝廷收复我们定阳城了!?”
手持柴刀,守着门口的老者,望着面前年轻的汉军,激动的有些难以置信。
“是这样。”
登门解释的汉军点头,并从身上摸出钱递了上去:“奉殿下命,向百姓求购一些肉食、生姜、干柴……”
接过钱,老者沉默了许久,而后连连点头:“好好好!定是朝廷的兵马,他们那些畜生是不会付钱的!”
叛军当然不会付钱。
说好听点的那叫征,做直接点就是抢。
你要是惹他不高兴,连杀带抢。
大胜。
但全军上下,俱已疲惫不堪。
其实在路上,就有许多军士开始不适了,全凭一口气支撑到此。
周彻要做的,就是第一时间给军士们恢复。
他挑选精力尚好……其实都非常勉强的好。
莫说其他人,就连许破奴,也是咳嗽连连。
“让我的人去。”乌延王道:“本就是疲惫之躯,再撑下去生病的人更多,每一队采购,殿下安排两人跟着便是。”
周彻接受了这个提议。
军士住进了屋里。
除了干柴支起的火炉外,周彻还弄到了大批干净的衣物。
这些东西不需收购,城中的叛乱首领、豪族家里有许多,还有许多皮袄,正好给军士换下。
大锅中煮起了生姜水,红糖也被倾入当中。
另几口大锅旁,有妇人在忙碌,将肉剁成沫子,和面滚在一块,投入锅中。
用铁锹一翻,一股肉香味便飘了起来。
这些妇人都是临时征召来的,周彻给她们开工资。
虽是惊惶后的半夜忙碌,但这些妇人已全然无惧,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还得是朝廷兵马,可甄氏纪律严明,这伙食也是真好!”
“哎呦!住在咱们这个地方,兵油子还见得少了?以往见过的匪兵,哪有今天的规矩?”
“那你们说,咋地今日的就这么好呢?”
说话的妇人用碗盛了些汤,放在嘴边尝了尝咸淡,满足的肉香味让她眯起了眼睛。
“听说是一位皇子亲自带人过来的。”
“皇子?是皇帝老儿的儿子吗?”
“那当然了!除了皇帝的儿子,谁还能叫皇子?”
“皇帝的儿子还冒雨打仗呢?”
“是啊,所以这些兵才这么卖命。”
“皇帝家的人就是有钱,出手也阔气,不但当兵的吃的好,还给俺们发钱。”
“那他以后就是皇帝了?”
“谁晓得呢!皇帝又不是一个儿子……”
妇人们越说越远。
“都在这胡说些什么呢!”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走了进来,道:“煮熟了赶紧装好了,给军爷们送去!”
需求太大,妇人们负责煮,男人们负责送。
在周彻的全城经济动员下,辛苦的军士全数吃上了肉汤和姜糖水。
在这个时代,这已是抵御寒冷、褪去讥疲最好的东西了。
有的将士缩在火炉旁的被褥里,眼睛都没睁开,就将两碗吃了个干净。
而后满足无比的睡去。
许破奴连肉带面,一口气吃了四碗。
“怎么只吃四碗?”
贾道坐在他跟前,也端着一口碗,反而皱起了眉:“这可不像你平时的饭量。”
“总觉得有点冷。”许破奴哈了一声,又道:“碍不了事,就我这身子骨,睡一觉起来,照样能厮杀!”
贾道点头,难得严肃:“你可要看好身体了。”
他又叫来帮忙的人,吩咐道:“去取个大澡盆,再烧两锅水,放生姜、艾叶煮透。”
“是。”
他话刚说完,那边许破奴便传来了鼾声。
贾道替他将被褥掖进肩里,这才转身离开。
乌延王坐在赤延菹面前,手里也端着一碗肉汤,慢慢喝着。
他不是很困,一来年纪大,对睡觉需求少;二来他来时赶上了好天气,路上不算太辛苦,又提前到城里多歇了两天一夜。
“六皇子一直如此待人吗?”
“是的,极为真诚。”赤延菹点头:“别的不说,我们一路过来,我们吃啥他便吃啥。行军只比我们快,不比我们慢,还要兼处理诸事。”
“我听路上的河东军说,他曾在河东发了大财,自己从不奢侈浪费,钱多用来给军士添衣甲。”
“除了朝廷的俸禄外,他还会额外发一份作战薪资,抚恤更是高的惊人。”
“一旦破城,第一时间便是封锁府库,但没有一个人会反对……他会做明账,该有的赏赐分文不少……”
赤延菹很困了,但提到这些事,他还是一口气说了很多,甚至手舞足蹈,脸上写满了兴奋。
杂胡,哪怕是像乌延这样的大族,也难免摆脱被雇来征讨的宿命。
一个讲信用、赏罚分明的大国雇主,那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大腿。
以往从征,死人很多,拿到手的好处,那是少之又少。
“他给了你什么?”乌延王是老人物了,直接问实在的。
“随行的每个人分了一套甲、一把汉刀、一匹马还有一匹布。”赤延菹道。
乌延王一惊,而后沉默在那。
他连续灌了几口肉汤,又问:“他真的是讲信用的人吗?”
“那是一定的!”
他将碗搁下,目光坚定:“跟着这样的人,才会让我们族群兴旺……不对,才能在这个混乱岁月更好的生存下来啊!”
赤延菹原本困意很浓,听到乌延王语气不对,立时一惊:“混乱岁月……您的意思是,乱不止于并州?”
“何止呢?何止呢?”乌延王连连摇头,叹道:“东西原分裂多年,近年西原之势开始大涨,而却又碰上女帝掌权。她为了巩固权威,就必须要去做正常人不会做的事。”
“大夏强盛了很久,如今还有力气扩张……但你不要忘记了,大夏三百岁了!”
他再度端起碗,不曾想已经空了。
旁边有人看见,立即拿过碗出去替他盛肉汤来。
“大夏通过一代又一代英主强行续命,不断清洗,才能将他们周氏江山维持至今。”
“可国家和人一样,是会苍老的,大夏到了这个年纪,有些病痛是注定没法清洗出去的。”
“你且看此番他们入并州,就知道许多事了。”
“入并州?”赤延菹皱着眉头:“入并州有什么问题?派遣六皇子这样的英豪来,难道还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乌延王捏了捏垂在面前打结的白发,将其拨到后方:“先是并州乱前,大夏的皇帝肯定是知道西原对并州有念头的,但他依旧冒险清洗并州,对王氏下手,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并州已经到了不得不冒险的地步!他们清洗了王氏,并州会被西原和我们这样的人入侵,然后施以手段拿回来。”
“可如果不清理王氏等族,凭借王氏那庞大的力量,说不准就真的让并州脱离了大夏,割了出去!”
“这对于苍老的大夏而言,是万不能接受的,某一处躯体的残废,往往是身死的前兆,是会引起天下恐慌的。”
赤延菹彻底被提起了兴趣:“可我听说王氏的王公是个忠臣。”
“忠臣有很多,他是忠于周氏,还是忠于大夏,亦或者汉族和并州?谁又知道呢?”乌延王摇了摇头:“更重要的是,有些事由不得他。即便他不愿意,他也会被族人架着往前走。”
“你看嘛……这回六皇子如果能顺利将并州收回,并州境内杂胡听话了、大族没有了,跟建立了个新朝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夏还是老人,但这条胳膊却换了新的呢!”
说到这,乌延王忍不住感叹一声:“坐在雒京城的那位皇帝,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
赤延菹缓缓点头,又问:“那您说入并州也有问题?”
“太尉朱龙,你总该晓得?”
“嗯。”
“我都听说了他和六皇子不和,你在军中应该也知晓?”
“是的。”
“既是对外而战,理应上下一心,为何还要让他们互相牵制呢?”
“不是有个说法……叫君主御下,就是如此吗?”
“哈哈哈!”
听到这个说法,乌延王忍不住笑了起来:“纵然是大夏皇帝这样的人物,有些事也不能随心所欲啊。”
“用材官骑士,就得用朱龙;用朱龙,他就自然会和六皇子产生矛盾。”
“朱龙是天生要和六皇子斗吗?不是的,是他在他的立场上,也由不得他。”
“皇帝干脆将他们一股脑推上战场来,如果六皇子最终得胜,材官世家就会被渐渐收回皇室手中……”
肉汤端了进来,乌延王喝了一口,最后下了结论:“与你说这么多,便是要告诉你,各家的矛盾不是靠妥协可以调和的。”
“之后的世道,必是天下板荡。”
“要么西原崛起,两原归一,苍老的大夏逐渐崩塌。”
“要么大夏向外挥刀,借扩张来褪去老壳、拔掉病疮,迎来新生!”
赤延菹茫茫然点头:“一个老人……老国,还能做到吗?”
乌延王仰着头,看窗外的雨,忽然一笑:“非盖代英主,不可为也!”
“传我令,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哪怕我死了,各部也要继续效忠六皇子。”
“不要再左右横跳,不要错失了机会……且赌这一把吧!”
赤延菹和屋内几个贵人立即低头:“是!”
周彻也在休息,他同样很累。
——定阳城西,宇文汗鲁带败兵逃窜至此。
来到这,他们才匆匆歇下。
他看着手里的头颅,几次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好。
最终重重一叹,将头颅掷在地上:“终是死了!”
保护韩问渠,是他的任务。
如今,这个任务算是失败了。
“将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有人走过去,将韩问渠的头颅捧起:“此人虽已死,但这颗脑袋……或许还能替我们收拢并州部分人心。”
这部分人,自然是指的那些在汉家无处可去的叛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