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发后的癌症,绝大多数都是必死无疑。
倪清漾也不太相信,自己是那少数。
所以在岑朝说去国外治疗时,她拒绝了,她不想再折腾了,只想用剩下的时间,陪陪他与岑霁。
不想再做无用功。
岑朝看着女人纤瘦的背影,既悲从中来,又怒火中烧,大概是这段时间堆积的事情太多,他的心里防线崩到极点,男人声音冰冷,夹着愠怒,“什么事都是你觉得。”
“你就不能听我一回?”
倪清漾转过身来,眸光对上他那双稍有泛红的眼睛,她知道岑朝是有些生气的,估计是因为自己的倔。
她走上前去,认真的回道:“岑朝,这病复发了,就没什么可存活的几率了,我不想再去国外折腾,除了痛,我也不适应国外的环境。”
“况且,我们还有阿霁,他还那么小,就跟着我们折腾来折腾去吗?”
“阿霁……”岑朝的情绪有些无法控制,以至于他说了这辈子最后悔最伤她的一句话。
“你总是在为别人考虑,你有没有想过我以后怎么办,何况阿霁本来就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这是岑朝第一次对倪清漾大吼。
女孩明显愣住了,很久都怔在原地。
她看着岑朝,疲惫的双眼慢慢溢上晶莹的泪珠,她哭着抬起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她那么瘦,打完他一巴掌,小身板都是晃的,倪清漾浑身忍不住的颤抖,眼泪如珍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嗓子溢出委屈的呜咽声。
“你不许这样说!”倪清漾的嗓子被肿瘤压迫着根本不允许她大声说话,可她被气的却吼了出来,以至于喉咙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一般。
他明明知道,什么话最伤害她,他还是说了,倪清漾的眼里透着失望,眼泪掉个没完。
“阿漾——”岑朝几乎是立马就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混蛋,他想上前,却没料,岑霁就站在门外。
他跑了进来,男孩抱住女人的腰,哭声细碎,“妈妈,你不要哭,你们别吵了,我可以回福利院,我可以回去……”
“你不要哭……”
倪清漾胡乱的擦掉眼泪,在男孩面前蹲下,她伸出枯瘦的手,拂去他眼尾的泪珠,“阿霁,没有人要送你回去,不哭了。”
“妈妈带你去画画。”她握起小男孩的手,岑朝下意识上前,却感受到了她的抵触,伸出去的手僵硬的悬在空中。
整整三天,倪清漾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只要见到他,女人就侧身躺着,以背面示人。
岑朝后悔的要死。
他尝试跟倪清漾道歉,可却等不到女孩的一句回应,今天他买了热乎的小米粥,回来时,发现她还是侧着身子躺着。
岑朝将粥放在柜子上,大着胆子上前,轻拍了拍女人的肩膀,“阿漾,吃些东西。”
她不应,男人叹了口气,“你就算是跟我生气,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阿漾,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
岑朝的语气极其诚恳,像个小学生似的等待着发落。
倪清漾鼻尖一酸,眼眶有些疼,她闭了闭眼,一颗剔透的眼泪掉落,继而如泉水涌下。
“我那天想了很多,也知道自己说了多么混蛋的话,我太着急了,阿漾,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失去你,我怕我睁开眼就看不到你了。”岑朝声音哽咽。
“所以,我想趁着现在还有机会能试的都试一下,可我却忘记顾忌你的身体状况,因为着急还说了让你伤心生气的话。”
“我的确会在乎阿霁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这件事,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你的问题,也没嫌他是累赘,更没想过把他送回去。”
“阿漾,对不起——”
“对不起。”岑朝眼尾一片潮红,嗓子哑的不像话,他认认真真的向她坦白错误,诚恳的道歉。
她嗓子溢出一声抽泣声,岑朝察觉到她在哭,男人走上前,将人强势的扶起来抱进怀里,倪清漾满脸泪痕,干瘦的身体靠在他的胸膛上。
她的枕头上印着大片水渍,一看就是哭了好久。
“混蛋……”
“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一下一下抹着她的眼泪,“我错了,别哭了……”
女人的身体每况愈下,病情到了后期,已经无法控制。
第一次她能捡到条命一半看她的意念,一半看天命,而复发之后的病症,已是定数。
她那具小身板,怎么可能扛得住二次治疗的过程。
医生也说,就算再努力,也只会是徒劳无功,平添痛苦罢了。
她咽不下东西,头发慢慢掉光,在岑朝的搀扶下,勉强能站立,医生说,以倪清漾的身体能是现在这种状态就已经是上天的赏赐,有很多淋巴癌的患者,根本活不了这么长时间。
她大概是因为还有没交代的事情。
他最终选择放弃治疗。
她说,她想回山岛寄月。
岑霁被送去了hata那里,怕他在自己面前哭,怕哄不好。
在医院呆了太久,见到阳光时,觉得弥足珍贵。
五月份,倪清漾在山岛寄月住了一周,园子里的向日葵也已经开了。
岑崇山和hata将岑霁带来了西棠,小男孩到山岛寄月门口就奔跑进来,小孩个子不高,步子却迈的疾快,他跑向母亲,到跟前时却没有像之前那般抱住她,因为外婆说,妈妈的身体很疼,不能用很大的力气去碰。
倪清漾在看到岑霁时忍不住哭了。
因为她看见男孩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心疼不已。
这时,岑崇山和hata才走进门来,两位长辈的脸上也没有血色,都是苍白的。
hata走到岑朝身旁,缓缓叹了口气,“阿霁哭了好多天,不吃不喝的,就是要找清漾。”
岑霁在瘦弱的母亲腿边蹲下,安静的哭泣着,他不出声,只是耷着眼皮掉眼泪。
“宝宝,不要哭了,你抬起头看妈妈一眼。”
“妈妈——”岑霁抬起哭肿的眼睛,男孩哽咽着出声:“你疼不疼啊?”
倪清漾扯开干裂的嘴唇,笑着掉出眼泪。
“妈妈不怕疼。”
“但是妈妈最害怕阿霁哭。”
小孩胡乱的去抹脸上的泪,站了起来。
女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去握他,“阿霁,以后如果受了委屈,要记得和爸爸说。”
“他会保护好你的。”
半夜趁着岑霁熟睡时,将人弄回了临德。
倪清漾不知道自己能还有多长时间,几天或者几个小时,这孩子留在这自然是不行的,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把他带走,倪清漾除了怕哄不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这么大点的小孩去面对死亡。
不想让他亲眼直视,怕他往后终生都落此阴影。
五月二十八,离进六月还有三天。
倪清漾想要录一段视频。
她坐在轮椅上,望着天边镶着金边儿的太阳,淡黄的光晕映出柔和缱绻的光。
岑朝站在他身后,推着她慢慢往前走。
彼时的女人,如一朵凋零的花朵。
“真的不再见一见阿霁?”
女人痛苦的呼了口气,虚弱到几乎破碎,她眼里挂着泪珠,摇摇欲坠的将要落下,她慢慢地沙哑道来,
“不见了。”
他将人推到凉亭,然后把她抱起放在凉亭的秋千上,女孩伸手打理了一下头发,岑朝前去调整摄像头,那双拉满血丝的眼睛沉沉的望着她,他喉咙滚动了一下,“阿漾,可以开始了。”
倪清漾轻轻摸了摸假发,将刘海往侧面拨了一下,她朝着镜头弯唇一笑,像刚谈恋爱那会的小姑娘一样兴奋地问他,“还漂亮吗?”
倪清漾自然是揣着答案的。
岑朝强撑着破裂的心,在脸上扯出一个微笑,开口时泪珠便已掉落,他转身抹了把眼泪,对她展开笑容,只不过声音哑的厉害
“一直都是最漂亮的。”
摄像机将两人的每一句话录入其中。
向日葵的花瓣来回摇曳。
像是为两个人的告别作序。
倪清漾即使化了妆,但还是没能遮住脸上病态的模样,她安静的笑着,黑漆漆的瞳孔闪着亮晶晶的泪珠,与其说是看着镜头,不如是说看着后面的人。
她安静的笑了笑,声音虚弱无力却依旧故作坚强,她说:
“岑朝啊,我想告诉你,我其实什么都记得,我们之间的所有事,我都记得。”
“我们走过的每一条街道,去过的每一家餐馆,记得你为我买的每一束花,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总说我不够喜欢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我想说,我很爱你——”
女孩深喘了口气,看上去疲惫至极。
她泪眼婆娑,每说一句话,都如剥掉身上一层皮。
她声音粗噶沙哑,在他耳中,却如袅袅淡烟。
“我写过太多的爱情,却没能给我们留下一个好的结局。”
倪清漾成为作者这么多年,笔下出过太多惹人迷醉的人物与令人艳羡的爱情,很多人喜爱她的文字,甚至在屏幕上透过那些文字能够琢磨出她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女人。
写过那么多的小说里,只有那本《少时回忆录》的结局惨淡告终。
大概是天命,以他们故事为原型而创作的故事连结局都这么巧合。
“可能是我运气真的太差了,有些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
她看见镜头后面的男人被泪水浸润了的面庞,声音愈发哽咽,“以后,你还会遇见遇见好多人。”
“不要一直痛苦,就算是我没有陪在你的身边,也会一直保佑你,你一定要——”
倪清漾说起话来实在是太费劲了,忍着喉管传来的疼痛,强扯出笑容,“好好活下去。”
“还有阿霁,你一定要将他抚养长大。”
她看着镜头那黑漆漆的小口,屏幕上的数字一秒一秒的闪烁,她说:“阿霁,很遗憾妈妈不能陪你长大。”
“但是爸爸会把我的那份爱给你,妈妈对你没有任何的要求,就希望你能爱说话一些,快乐一些……”
倪清漾觉得有些撑不住,抬起手慢慢的挥了挥,岑朝将镜头截止,大步跨上前去,他俯身去问她,“冷不冷?”
她点了下头,嘴唇干涩的起皮,她慢慢道:“有些冷。”
“我去给你拿毛毯。”
岑朝想去拿条毯子,转身时被她从身后拉住,她握上岑朝的手,指节冰凉,她哑着嗓子说了句:“岑朝,别去拿了。”
她觉得好疲惫,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岑朝发觉她脸色惨白,“是不是不舒服?”
女孩弯了弯唇,她摇头,气息微弱,“没有,就是想靠你一会儿。”
岑朝坐回秋千上,倪清漾顺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周围一切变得静谧无声,云雾弥漫在碧蓝的天空,高处的山岭穿过云层,一望无垠。
“我爱你——”
倪清漾视线所及之处幻化成虚影,淡去,散去,融进碧蓝的天空。
女人枯瘦的手无力的垂下。
安详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风静,向日葵不再摇曳。
男人的左眼,缓缓落下一颗眼泪,滴落在女人冰冷的指尖。
去年,倪清漾挤进了各大网络文学平台的百万签约作者的前一百名,自从病情复发后,她的热度只增不减,短短几个月时间,她的作者成就跻身于前十五名。
当日,一条热搜沸到最顶。
颉英文学城大榜作者水波荡漾于五月二十八日上午去世。
岑家墓园,小雨连绵。
每位到来的人都身穿黑色的西装,庄严肃穆,无人不落泪,赛雅哭到近乎晕厥,先一步被周柏林送去了医院。
下着小雨的沉寂墓园里,男人身穿一身庄严的黑色西装,笔直的跪在墓碑前,眼底是刺目的血红色,雨丝落在昂贵的黑色布料上,渲染出细细的丝状痕迹。
他就这么跪着,眸子紧紧锁住黑色碑石上的女孩。
一双膝盖,
跪天,
跪地,
跪父母。
跪爱妻。
他在雨中长跪不起,也没有人敢上前去叫他。
最终还是hata害怕他伤了身体,上前抱住儿子头颅,“朝朝,你哭出来吧啊,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憋着……”
男人的脸上爬满了眼泪。
猛地一颤,男人口中吐出鲜红色的液体,岑朝捂住心脏,一手掌撑地,再次吐出淅淅沥沥的鲜血,脸上一时分不清是血还是泪,他心脏痛的几乎撕裂了一样,hata惊慌失措的喊着他的名字,岑朝失去意识,眼前一片漆黑。
倪清漾的离开,对岑朝来说是致命的。
岑朝的身体仿佛只是一具躯壳,内里的灵魂早已灰飞烟灭,他的状态一日比一日糟糕。
抗抑郁的激素药吃了太多,整个人变的迷离又恍惚,每天都是这样浑浑噩噩度过的。
活不下去,死不干净。
半个月,岑朝没有踏出过房间一步,食不下咽,身体日渐消瘦,脸上冒出了黑色的胡茬,整日坐在窗台前,终于熬到身体扛不住,打营养针维持那口气。
岑崇山请了心理医生,起不到任何作用,岑朝一句话不肯说,心理医生也只是无奈摇头。
hata没睡过一日好觉,生怕她这儿子走不出来就跟着去了,她苦口婆心说了太多话,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朝朝啊,阿漾如果看见你这样,她会不会难过呢?”
岑崇山则是缺少耐心,只是大声吼道:“你是个男人,人没了,你就不活了吗?你连你父母都不要了吗?!”
“朝朝,阿霁你也不要了吗,他还那么小,清漾又那么疼他。
岑朝眼里褪去些许阴霾,这天晚上,倪清漾入了梦,岑朝清晰的看清了女孩的面庞,她笑的很开心,站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笑着叫他名字。
“岑朝,朝朝……”
“你要开心呀,别哭,别哭。”
倘若挚爱的灵魂可以寄托在男人的身边,那么看见他的堕落一定会急得团团转。
不知道在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倪清漾只是一直叫他别哭,让他开心。
梦醒时,眼泪决堤。
hata听见房间里儿子如小兽一样绝望的哭声,她匆忙跑进屋内,看见岑朝蜷缩在床头哭吼,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了出来,hata将他的头颅埋进自己的胸膛,拍他的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岑朝发出低沉的嘶吼,心脏似乎要被震裂,他的手紧攥着床单,脖颈绷出青筋,眼泪如洪水汹涌澎湃,hata抽泣着出声:“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岑朝领着岑霁回到山岛霁月,将他送去上学,傍晚,岑朝一个人来到了西棠的曲江池。
江面寂静,潮平岸阔。
岑朝心头一痛,似乎又回到了在民宿和她重逢的那一天。
从他认识倪清漾开始,她永远是一副积极开朗的模样,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弯小月牙,她总是在他身边吵,在他身边闹,他那时还在想,为什么世界会有这么开朗的女孩,好像根本没有烦恼。
可她一身的疤痕。
狰狞而又丑陋的疤痕。
她善良温暖如一团炽热滚烫的烈火,
可骨子里溢出的是永无止境的悲观。
无数个夜晚,她揭开伤疤想在痛苦中死去。
十八岁到三十八岁之间,整整二十年,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岑朝点了一根烟,含进嘴里,风是暖的,吹在脸上很舒服,曲江池的水安静的荡漾着,男人吐了圈烟雾,凝视的水面荡起的涟漪。
倘若他们之间的爱情早有预兆,注定是悲惨结局的话现在还可以接受,可他们悲剧的收场来的毫无征兆。
人这一生,死亡是最深邃的灾难,如同一条寂静长街,不知道走到哪步时,突然就消失了。
更遗憾的是,倪清漾终究没能留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倪清漾死后的第一百天,岑朝一个人开车到了长白山。
八九月份,是欣赏长白山天池的最佳月份。
英语课上了解了长白山的天池,老师分享她的旅游历程,倪清漾听的很认真,她被拍的照片所吸引,看着英语课本上天池的图片愈发向往。
课本上最后一句话写道:“可以和你爱的人去长白山的天池许愿,你们的感情会想天池的水那样持久深厚。”
倪清漾说:“毕业后,我们也去许愿吧。”
岑朝当然是答应了。
结了婚以后就去了。
这次是第二回。
岑朝摩挲那枚银戒,凉风拂过,男人伸手将银戒投入天池中,水面上溅起轻微的水波,荡漾一圈涟漪。
他的小妻子,
到死才迎来终生渴求的自由。
一直到死,
才真正的走出那间阴暗的仓房。
湖海清澈,水波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