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倪德生犯下的滔天罪行不止一桩。
在这场灾难中,没能逃脱魔爪的还有一位十五岁的女孩。
也正是这个女孩,让倪清漾彻底失去对生活的希望。
当倪德生得知倪清漾在临德住处时,他去了离小区不远的洗车店打零工,每天都在等着她出来,直到那天早晨,他看见倪清漾上了另一个女孩的车。
她还大了肚子。
见她的着装仪态,他认为倪清漾这些年过的风生水起。
他气的恨不得立马杀了她。
九年的牢狱之灾,让他没有任何改变,反倒是随着时间的推敲,他的仇恨日益坚固。
他在监狱里受了不少罪,他异于常人的暴躁让同在监狱的人排挤,也根本没人会惯着他,倪德生遭受的毒打,侮辱,数不胜数。
所以他将一切的苦难归咎于倪清漾。
他靠着这个意念在监狱里改过自新,妄想着减刑,出来的那一天一定要弄死她。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倪德生开上了车店正在清洗的车,旁边与他一同工作的男人试图拦下,倪德生却踩紧油门,把那人直接甩飞了出去。
跟踪的一路上,倪德生的车速疾快。
斑马线。
赛雅和倪清漾的车先一步过去,红灯亮,他狰狞的像是变了一个人,双目红的触目惊心,在穿过人行横道时,红灯他也闯了。
而那人行横道上,一位女孩正在往对面走。
天降横祸,那女孩被高速行驶的车辆撞飞,抛向上方,坠落在地,当场死亡。
倪德生没有停车,继续疾驰。
那女孩到死也不能瞑目,因为倪德生死的太过安详。
而现在那女孩的父母找上了倪清漾,因为她是倪德生的直系亲属。
那对父母大概五十岁的样子,女人的头发已经白了,当倪清漾得知这一切时,她痛的几度窒息,女人看着眼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长辈,渐渐失了声音。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我女儿!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女人声嘶力竭的吼着,眼眶像是在滴血。
女人一拳又一拳垂在倪清漾羸弱的身板上,岑朝用手臂挡住她的身体,眼眶烧红了一圈。
他说:“您尽管提要求,该赔偿的我们全都赔偿。”
那女人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的瞪向两人,她一把推开岑朝,恶狠狠的瞪着倪清漾,“钱能买我女儿的命吗?我要把你送去监狱,让你替你爹赎罪!”
“你就应该一直跪在我女儿面前!”女人哭的声音变了调,在病房外驻足观看的人将路围的水泄不通。
她一拳又一拳打在倪清漾的肩膀上,女孩的身体如同被钝器敲断,痛入骨髓。
女人死攥着她肩膀的领子往下拽,“不是赔偿吗,那跪啊!跪啊!!”
倪清漾哭的泪眼模糊,声音都堵在了胸口里,她抽了口气,喉咙剧痛,就连指缝都是钻心的疼。
女孩迈开一条腿,撑着膝盖往下跪,霎时,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桎梏住。
他说:“内人身体不好,这样如果能让您觉得心里好受些,我给您跪下。”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的目光锋利如刀刃。
细碎的讨论声悄无声息的蔓延。
男人轻提起长裤,膝盖向下弯,倪清漾哭泣着喊他的名字,似是料到她会阻挡,握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向下压,把女孩的将要进行的动作阻断,她嗓音粗噶沙哑,“岑朝,不要……”
自从处理完外婆的后事以后,他的腿疾就复发了,总是疼痛难忍,那日在西山跪了很久,导致他的膝盖连回弯都困难。
可他的注意力都在倪清漾的身上,腿上的疼痛他都忘却了。
男人咬紧牙关,艰难的,双膝弯曲,跪在所有人面前。
男人脊背笔直,但是头颅却心甘情愿的低下。
他姑娘若是真的上辈子造孽今生来还债,那他愿意替她赎罪。
倪清漾彻底崩溃了。
她这一生,可以容忍一切,哪怕被折磨死,也不会惧怕一分,但唯独不能容忍岑朝折下身段,因为她妥协。
他求婚的时候,她都不舍得让他跪下。
窗外的雪开始下。
倪清漾喉头一痛,似有液体向上翻滚,她眼前发黑,耳朵也听不见了,猛然间,她吐出一股鲜红的液体,血液浸在了岑朝的白色衣衫上。
男人慌乱起身,女孩的嘴里不断涌出淅淅沥沥的鲜血,落在他的白衬衫上侵染出刺目惊心的红色。
女人支撑不住倒在了他的身上。
病房里的人都慌了手脚,医生来了后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hata和岑崇山在听闻这件事后匆匆赶来了医院,岑崇山给了那女孩父母一笔钱,将人安抚下离开。
医生做了检查,说倪清漾是因为情绪太过悲痛导致的胃粘膜出血,哭的过激就会导致吐血状况。
“暂时没什么大碍,家属不要让她受刺激。”
倪清漾在醒来以后的两天,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岑朝也无法和她沟通,中午,他买了碗皮蛋瘦肉粥,喂她吃时,哄着她开口说话。
她这一次像是真的被压垮了。
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求生的希望。
他耐心的垂吹着勺子里的粥,喂到她的唇边,她张了张干涩的唇,嗓子里冒出一道粗噶的声音。
“岑朝,我们两个离了吧。”
男人的手一抖,他吸了口气,强迫着自己过滤掉这条信息,继续去喂她。
倪清漾始终不张口。
岑朝从她面前站起,把碗搁在了柜子上,“阿漾,别说这些。”
“岑朝,我又能活多久?”
活多久?
这是他不敢面临的问题,却被她直白的,血淋淋的剖开在他面前。
“不管多久。”他回答的坚定。
“岑朝,到现在了,你还是不明白吗?我就是一个灾星,谁靠近我,谁倒霉一辈子,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哪天就没了,你怎么陪我,还有孩子,你知道终生不受孕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一辈子,我们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一辈子都不会有!”倪清漾哭的声嘶力竭。
岑朝担心她嗓子,上前去抱她,抚着她的后背,“阿漾,不要吼,不要——”
你可以接受,你的爸妈会接受吗?”倪清漾的情绪愈发激动,汩汩热泪顺着脸滑落。
“我就是应该死在出生的那一天,被掐死或者被扔在马路上轧死!”女人骨瘦如柴,身板不停地颤抖。
“到现在了你还不认命吗?!”女人哭的双目猩红,字字泣血。
从他跪下的一刻开始,唯一支撑着倪清漾的防线彻底坍塌。
她不想留在岑朝的身边,她想要他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而不是陪着她一个将死之人折腾下去。
况且她了解自己现在的状态,不知道哪天就会被逼疯。
她崩溃到想一个人自生自灭。
死也要死的远一些。
“我不认。”男人的声音颤抖,但足够坚定。
孤注一掷,也绝不甘认命。
他垂着眼看着面前有些失去理智的女人,一字一句认真的开口,“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没有孩子也好,疯了忘了我也好,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这些是我应得的。”
“是你教会我如何去爱一个人,是你带给我喜欢和悸动的愉悦,你对我来说,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礼物,现在就全当是我给他还礼。”
是生是死,他照单全收。
今后她就算疯了,他也会不离不弃。
人这一生,悲喜参半,有的人是劫,也是恩赐。
只不过他把劫难也当恩赐。
男人滚了滚喉结,将她抱进怀里,岑朝哭红了眼睛,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阿漾,你再给我点希望,好不好?”
倪清漾扎在他的怀里,哭出了声音,她剧烈的颤抖着,哭的几乎背过气去。
她一直哭,哭了很久。
“岑朝,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从来都没有——”
可她还是被折磨的体无完肤。
恶魔安详睡去,善人挫骨扬灰。
“那个女孩才十五岁,岑朝,她才十五岁……”
“我宁可那天真正死的是我!如果我死了,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也不用再替他去还债!岑朝,我们拿什么还给那女孩的父母,拿什么还啊!”
男人滚烫的泪珠滴落,砸在他的手背上,他紧紧的抱着倪清漾,似乎将她嵌进了身体里。
他喉咙翻滚,咬紧下颌,“我给你扛着。”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扛。
扛不住也要死扛。
倪清漾太善良了。
善良到,生活如何折磨她,依旧相信世间还有美好。
她如果不善良,也不会因为这个女孩的死,几次都在疯魔边缘徘徊。
倪清漾似乎都忘了,自己也是受害者。
岑朝爱上的也是那狼狈但是永远坚韧的倪清漾。
可是现在看来,她的姑娘是真的要向生活妥协了。
那天过后,岑朝将倪清漾安置在医院的VIp病房,那里价格虽然昂贵但是环境好,他希望女孩住进去,心情能有所好转。
冀情的航班刚落地,她便狂飙赶来了医院,见到了时隔两个月未见的女孩。
陌生到快要不认识了。
女人有一瞬间是恍惚的,她似是不敢认眼前的人是倪清漾,女孩还是长的头发,但是没了光泽,她两侧颧骨瘦的向外凸出,平时那双泛着灵光的双眼,现在只剩下麻木和空洞。
冀情哭了。
她很久都没有流过眼泪,而今天却像拉开闸门一样止不住,女人那双锐眼是透着几分薄情的,但在此刻,那双眼睛泛着潮红,道不尽的心疼。
“漾漾……”她坐在女孩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瘦削的脸庞。
才两个月不见,她已经病成这幅模样。
女孩呆呆地看着她,半晌,也没有说话。
“漾漾,不想我吗?”冀情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厚重的鼻音。
她等了很久,没能等到倪清漾的回应。
在来之前,岑朝就对她说阿漾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接二连三的打击逼的她走投无路。
她一句话不肯说。
跟谁都一样。
无奈之下,冀情只好退出病房,她在外边的沙发坐了会儿,垂着眼盯着指尖,晶莹的泪珠落在手上,融化。
没过多久,她出了病房。
这里安静,没有杂乱的吵闹声。
岑朝出来时,冀情正站在窗户旁抽烟,外边的风顺着窗户涌进,拂过女人的头发,她身后拨了一下别在耳后。
她吸了一口,淡淡的吐出。
回眸,看见他走过来。
女人拿出烟盒递到他面前,岑朝拿出一支烟,“谢了。”
男人一手挡住风,一手点火,打火机出窜出的火苗颤颤巍巍的存活下来,燃着烟头,他吸了一口,白烟缭绕。
“医生怎么说?”
岑朝看向窗外,烟雾顺着鼻腔涌出,“不乐观。”
“她心态不好,求生意识也弱,肿瘤扩散肯定会快。”
冀情盯着他看了一秒,冷不丁道:“你也瘦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淡笑一声:“她每天这么痛苦,我又怎么能吃得下东西。”
“可是岑朝,你不能垮。”
男人指尖僵硬,他看着火星往下燃烧,指节微动,弹了弹烟灰,“是。”
“我要是再垮了,这姑娘就什么都没了。”
冀情鼻尖酸涩,喉咙隐隐作痛,她别开眼,掩盖住泛红潮湿的眼睛,她低下头去抽烟。
“孩子没的那天,我在国外,外婆车祸去世我急着去给他处理后事,把她留在了家里,我们两个或许都忘了倪德生出狱这件事,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她那段时间就断断续续的发烧,其实就应该带她来医院检查的,是我疏忽了,那天她和赛雅来医院检查,被倪德生跟上了。”
岑朝吐了吐烟雾,“倪德生已经蹲了好几天了,就等这个机会,这个疯子在追车的时候撞死了另一个女孩,也将我们的孩子——”
男人喉头一痛,开口变得艰难。
很长一段时间,他嘶哑的开口,“我不敢想,引产的那天她会痛成什么样,她那么脆弱。”
引产不能剖腹只能顺产,当时的倪清漾又受了伤,在引产的过程中大出血,痛到休克,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没死在手术台上。
大概是她还想见岑朝。
冀情的眼泪落在手背上,她转过头呼了口气,那股酸涩却一直堵在女人的喉咙里难以下咽,她一只手撑在墙壁上,身体如同溺在水里,大颗的眼泪掉落,七零八落的砸下。
“漾漾会好起来的,你们会好的——”冀情哽咽着出声。
冀情离开后,岑朝站在窗台旁又抽了一支烟才离开,他回到病房,休息室的环境干净,窗户朝阳,光洒进来时刚好落在米白色的沙发上,竟莫名的夹杂着几分缱绻惬意。
他往里走,准备进到倪清漾住的房间。
岑朝的手落在门把手上时却顿住了,他透过玻璃看到坐在床上的女孩。
女孩抱着膝盖坐在白色的病床上,那具枯瘦的身子骨外罩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黑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上,只不过没有了以前的光泽,倪清漾呆呆地仰着头望着天花板。
她将头垂下时,岑朝看见那张小脸上全是泪水。
倪清漾像一只被坏人用枷锁拷住的小猫,遭受虐待后只剩下一层骨头和脏兮兮的毛发,小猫乖顺不知道该如何反抗,也不会伸爪子挠人,只能遭受着坏人一次又一次的毒打。
岑朝推门走进去,男人在她的身旁坐下,搂过女孩单薄的肩膀靠进自己的怀里,“饿不饿?”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
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估摸着是有些累了,这些天就是这样,总是哭,哭完就要睡觉。
岑朝往后靠,顺势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男人轻轻的拍着女孩的后背,“困了,就睡一会儿。”
她一言不发的靠在岑朝的怀里,眼皮耷着,指尖搭在男人腰间的衬衫上。
岑朝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背,“妮,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盯着远处,手下的动作十分轻柔。
“有个小男孩,他生长在十分幸福的家庭里,那男孩的爸爸妈妈特别疼爱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有一天,这小男孩和妈妈在一条街道上,碰见了一位算卦的白胡子老头,男孩妈妈说这些人都是骗子。”
岑朝很轻的拍着她,像是对待一位很小的孩子,“可是小男孩特别好奇,非要闹着去老爷爷那里,去翻人家的书。”
“那老人家看见了小男孩的脸,长叹了一口气,他说小男孩肯定爱哭。”
“男孩的妈妈更加觉得老头是个骗子,她太了解自己的小孩了,明明比谁都开朗,没心没肺的,一点都不爱哭。”
岑朝这时的语气还算平稳。
“老人家却摇了摇头,他说你等着他长大以后吧。”
男人嗓音哽咽了一个度,“老人家说,你们这孩子,将来的命不算好,天生流眼泪的命,男孩的妈妈特别生气,埋怨老人家胡说,从那以后,男孩的妈妈嘴上说着不信,但心里却十分担心,她更加疼爱那个小男孩,不让他受一点委屈,明明是个小男孩,却被宠的像公主一样。”
“后来,”岑朝顿了几秒,哑着嗓子开口,“这男孩长大了,性格还像小时候那样没心没肺,仿佛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可他遇见了一个很喜欢的女孩,那女孩的性格比他还要好,这男孩总是追在她身后边,围在她身边转悠。”
“那女孩爱笑,似乎也没什么烦恼,男孩觉得跟她在一起很开心,以为她跟自己一样,也是被宠着长大的,慢慢的,男孩才发现自己错了。”
男人的眼眶溢上一层薄雾,那雾气凝聚成珠,在琥珀色的瞳孔里落下。
“那女孩不是天生性格开朗,她只是坚强又善良。”
岑朝思绪静下来的时候,他总去想倪清漾的这一生,脑海里总是想到若是换做他去经历妮的这一生,他早该被逼疯了。
每一个婴儿在来到世界时好像都没有办法选择出生在哪里,或许他们可以选择,只不过倪清漾选错了路。
从出生就开始受苦。
倘若换做别人,要么终成恶徒报复社会,要么自我了结逃避世界,而倪清漾偏不。
她绝处逢生。
即使生长在缝隙里,她也要挣扎着盛开。
即使见过世道的不公,也想到死都要爱这个世界。
男人张了张唇,“那男孩更加喜欢她,拼尽所能的去爱他,他觉得这个女孩值得全世界最好的爱,他想把他拥有的,全都给她,可是他们还是分开了,小女孩不要他了。”
泪珠掉落在手背上,融化。
“那男孩出了车祸,瘫痪在轮椅上,他每天过得都很痛苦,既站不起来,又想那个女孩,没法宣泄,只能一个人哭泣,可是他没有放弃,因为,他还想见那个女孩。”
男人琥珀色的瞳孔如同上好的镜子破碎,叫人看了都心生怜爱,他哭的眼睛通红。
怀里的女孩一直没有动,只不过,那腰间的衬衫早已被泪水浸透。
“那男孩告诉自己,只有站起来了,才能有机会再次见到那个女孩,如果他一辈子坐在轮椅上,怎么去见她呢?”
他看着倪清漾,似乎在对她说。
“他知道,自己如果一直站不起来,那女孩也会一辈子活在愧疚里。”
他怀里的人哭的痉挛,细细的手指用力的攥紧岑朝的衣衫,终于,女孩的嗓子里溢出了声音,她哭声入肺,颤抖,“岑朝——”
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他手下收紧了几分力气,握住她的肩膀,抱着她,男人坐起身,顺带着将她扶起来,双手抚上女孩的脸颊,他用指腹抹去倪清漾源源不断的泪水。
男人微低头,脑门贴上她的额,声音隐忍又沙哑,十分疼惜,“阿漾,我们已经熬了这么多年了。”
“就当是可怜我一次,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