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清漾回到家时是晚上九点。
房子里大部分的家具都被白布遮上了,只留出她那间小阁楼和厨房的一口电炒锅。
倪清漾打开灯,走进厨房,给锅添了些水,插上电等着水开,她最近也有些着凉,总是咳嗽,吃东西很费劲。
桌子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倪清漾没理会。
女孩垂着眼打鸡蛋,空荡荡的房子里少了人格外荒凉,静的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倪清漾低头搅着碗里的鸡蛋,忽然间觉得人生无趣,她不禁苦笑,想不明白人来到世上到底为了什么。
受苦的吗?
不停地失去,不停地离别,不停地陷入痛苦,湮没在万丈深渊里。
倪清漾双腿发软,她撑不住蹲了下去,小姑娘瘦的不像样蜷缩起来就小小一只,就是这样的身体承受着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打击。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抵形容的是眼前的倪清漾。
仿佛,回到了她曾经最恐惧的那间仓房。
那里很黑,四周都是封闭的,土墙的角落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有个小女孩被人拿粗糙的麻绳绑在了破旧的铁架床上。
她哭着挣扎,没有人听见。
小女孩的手腕脚腕都是被麻绳磨破的血痕。
漆黑的仓房里到处都是扎人的草垛,因为常年潮湿,草垛下面蓄满了虫子和老鼠。
细长的蛇吐着信子蜿蜒爬行。
小女孩哭的惨绝人寰,等到的却是喝的大醉的壮汉走进来,那人面目狰狞,比任何动物都要可怕,在他身上,看不到所谓人的模样。
小女孩越哭,他越是兴奋。
她被按在破旧的床头上,脊背上挨着皮带的狠狠抽打,她被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那人对待她像是对待一只小猫。
他喜欢虐待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动物,拿开水烫它们,拿皮鞭抽打它们。
这些,小女孩也都经历过。
只不过她在他的手里活下来,而小猫却只有死路一条。
那位五大三粗的壮汉,就是倪清漾的父亲。
他趁着苏知春上山种地的时候把她锁进了仓房里,从那以后,但凡女孩在家,老人都会把她带在身边。
她既觉得对倪清漾愧疚,又不舍得报警将儿子抓起来,她对倪清漾的好源于愧疚。
苏知春用自己的力气,把那间仓房用土堆满堵死。
可就算这样,那间仓房发生过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
倪清漾就这样连滚带爬,踽踽独行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在土壤里努力向上探头。
恰逢,
上天赐予她岑朝。
生活在苦难里的人,想靠近光,也想成为光,像岑朝那样心软善良又阳光的男孩子她自然心向往之。
可她只要想到自己这无底洞的家庭,就会退缩。
太阳生长在高处,她不敢奢望。
也不舍得让它落下。
夜深了,月亮隐匿在无边的夜色里,而那栋别墅的三楼阳台却是灯火通明,少年独自坐在折叠椅上,面前立着大块的素描画板,他指尖夹着染了颜料的油画刷,黑色的裤子上也染上五颜六色的颜料。
他眸光落在画板处,盯了许久。
少年脊背微微佝着,下颌咬的很紧,宽松的t恤被冷风一吹瑟瑟抖动,他吞了吞喉咙,艰涩痛苦。
岑朝坐在这里六个小时,没有动过。
他忽地抽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终于起身,他将刷子扔在颜料堆里。
他不爱画油画,因为会把衣服弄脏。
今天也是脑子一抽,对着一张照片画起了油画,他把灯关掉,走出阳台。
画板上穿着校服回头笑的的女孩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中。
岑朝每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上学下课补课,来来回回的去那些地方,只不过不再对学校的事情有所期待,以前总想着她还在学校,所以总是去的很早,有个精神寄托连枯燥的学习生活都是生动有趣的。
可现在,他踏进校园的每一步都是沉重的。
班级窗台上的那盆向日葵旺盛极了。
明亮的黄色花瓣向着太阳生长,偶尔风吹过,花枝还会轻微摇晃。
熬过一上午的课程,他回到家。
男生把外套脱下来扔到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个橘子,然后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的剥着。
hata听到动静后从房间里面出来,她正扎着头发看到闷闷不乐的岑朝。
他弓着身子,垂眼看着手里那瓣橘子,手指剥着细丝,人要没精神的话,连头发丝都是蔫的。
“朝朝?”
hata唤了一声。
他没听见。
hata扎好头发,走过去又招呼了一声:“朝朝?”
少年这才抬眼,hata也是在这时看见他眼神中的疲惫,她没问过岑朝具体的事情,但是知道了岑崇山去找过倪清漾,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如果岑朝知道,父子俩一定闹翻。
她这次没有直接问,而是说了别的。
她说:“是不是最近课程太紧了,睡不好?”
他拿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可嚼着却没味道,他淡淡的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
“是不是有心事?”
他不想说。
这次的事情他不愿说出口,就连hata也在他嘴里套不出任何话。
没坐一会,岑朝就上楼了。
分手的情绪爆发是在第二天的傍晚。
自从学校加了学生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半要自由跑步这条规定以后,岑朝和周柏林每天都来操场跑,岑朝总是围着操场跑八圈九圈的,周柏林每次跟他跑五圈就不跑了。
今天晚上,他们照常来操场跑步。
操场人山人海,有人欢闹,有人漫步,有人记录青春。
周柏林和岑朝并排慢跑着。
刚跑完第三圈的弯道,岑朝突然倒在了草坪上,只见他双手抱着左腿的膝盖,小腿抬起不能落下,他整个人痛的面部皱在一起,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了一层虚汗,周柏林看出他小腿抽筋了,蹲下来帮他扳正小腿肌肉。
岑朝小腿的肌肉几乎翻到了另一面,是看着都疼痛难忍的程度。
周柏林用力帮他往回扳,岑朝的眼眶逐渐泛起红色。
不知是疼的还是想起了别的事情。
漫长痛苦的两分钟过去,腿部肌肉终于恢复了原位。
周柏林扶着他站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回头问他,“还能不能跑?”
他说能。
“慢些跑。”
周柏林发力跑出了几米远,岑朝刚迈开腿便觉得疼痛难忍,他身体疲软没有任何力气,少年屈膝半蹲着,手掌撑在大腿上,他深深地抽了口气,低眼看着地上的草坪,头发遮盖住了少年泛红的眼眶。
周柏林回头看才发现他没有跟上,于是原路返回。
待到靠近时,他的心揪了一下。
他哭了。
看到他肩膀抖动,豆大的泪珠掉落的时候,他才发现岑朝哭了。
周柏林心知肚明。
他说:“岑朝啊,这事就这么难过去吗?”
“这么多天了,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他抬起头,岑朝皮肤白皙,所以显得那双眼红的更加刺目惊心,琥珀色的瞳孔透着无力的破碎感。
他从小就是被人捧在心尖上的,周围的人都要让着他,没受过委屈也没受过挫折,小时候爱跑闹摔倒了他也是立马就爬起来拍拍身上土继续玩的那种性格。
哪里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的哭泣,哭的人好像都要碎掉了。
他哭红着一双眼睛,跟他说:“我们一直挺好的啊。”
就像是在向他抛出疑问,明明一直都很好,为什么说分开就分开。
周柏林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将人拉起来站直,“岑朝,感情哪有那么简单,有多少人互相喜欢但必须分开,走不下去的就是走不下去了,没那么多理由。”
“周柏林,我想去找她。”岑朝声音哽咽,哭的满脸眼泪。
“你去找她还能说什么?”
“分手了就不能痛痛快快的放下吗?”
周柏林有些气他的不争气。
可他不懂,有些感情就是如此刻骨铭心,突然有一天失去就像是胸腔被一颗子弹贯穿,从短暂的一瞬间的刺痛到后来越来越难熬的痛苦。
他们之间如果有误会,不欢而散或许还不会这样令人遗憾。
可他们在一起两年,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互相喜欢,没有任何感情上的原则性问题,只是被现实和距离打败。
所以怎么会不遗憾。
遗憾到想想就能窒息。
岑朝哭的安静,一言不发。
良久,他说:“她现在就只有一个人。”
周柏林有些恼火,他吐了口气,烦躁地骂道,“妈的,你他妈你到底搞没搞清楚,是她不要你了,是她把你扔下了,用得着你惦记她怎么样吗?”
“她既然要跟你分手,就说明她不再需要你了,无论你怎么担心怎么心疼她都不会知道,那是你自己的事。”
他喉咙上下翻滚了一番,时不时还能冒出几声呜咽声,像一只被束缚住的小困兽,那双眼是任谁看了都会心痛的破碎。
周柏林敛了敛眸,平静下心情,想他现在正处于走不出来的阶段,不应该把话说的这么重。
周柏林吐了口气,安抚下自己烦躁的情绪。
“岑朝,你跟她真的不合适。“
“岑叔叔的顾虑是对的,先抛开门当户对,原生家庭不好的女孩不要去碰。”
这是周柏林作为挚友唯一能给予的建议。
不知过了多久,岑朝缓缓开口。
话语一落,惹人潸然,他眼尾一片潮红,嗓音哑的很,“我就是想把她拉出来。”
周柏林眼眶忽热,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不知何时多了一层意味不明的情绪,忽而又低垂下来,轻声哼笑,似是自嘲一般。
“也是。”
“我早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向来长情,喜欢就是永远。
他认识的岑朝,对人对事专一,热心善良,品行端正,他似乎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完美的人,周柏林在他身上实在是挑不出瑕疵。
他的专一长情似乎成了上天雕塑出的完美雕像中唯一的裂痕。
专一到倔强,倔强到疯狂。
疯狂开始成魔。
最后不管不顾奉上一切,甚至是生命。
他不知道这是岑朝的优点还是致命的缺陷。
忽地,周柏林叹了口气,“算了,你要是想去找她就去吧,不到黄河你的心也死不了。”
当天晚上岑朝回家,路过超市时,进去买了包烟,他坐在昏黄的路灯下,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他有些烦躁,都说烟能消愁,他想尝试。
入口的烟,除了辛辣,也没别的味。
岑朝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腔溢出,夜晚的风是凉的,他盯着远处看,指尖的烟一点点往下燃。
脑海里浮现的是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帧。
他们牵手,拥抱,接吻,学校里的欢声笑语荡漾在他的脑海里,明明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月光下深吻,她拽着她的衣服想要再亲。
这才多久,就已经物是人非。
他们这么久到底算什么,岑朝垂着眼,痛苦的呼了口气。
少年的无名指上戴着那枚银色戒指,他垂着眼看,忽然觉得可笑至极,烟一寸寸往下燃,似乎要烫到指腹,他伸手将那枚银圈在指骨上脱下来,他攥进掌心里,扔向远处。
抽完烟,他要走。
可他后悔了。
岑朝只身一个人在只有微弱路灯的黑夜里寻找那枚戒指,好在天遂人意,让他在花圃里找到了那枚陷进土里一半的戒指。
当晚,岑朝发了高烧,一连留在家里七天。
或许因为从小娇生惯养,岑朝是有些任性的,心情不好就不愿意去学校,这一生病他更是不会踏进学校一步。
就连hata都觉得现在的岑朝太不像话了。
一周的时间过去,倪迎君联系了一位开箱货的搬运司机,她给倪清漾打电话,让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司机很快就过去,她在坞城接应她。
这天早晨,周柏林给岑朝打了电话。
他是受赛雅委托把倪清漾要走的这件事告诉他,他其实是想瞒下来的,不让他们两个再见面,后来转念一想,没准见了以后就彻底断了,也好过他现在这样惆怅郁闷。
想起他那天哭的样子,他觉得心都在颤,他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挺好的,但体会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只有爱与被爱的双方才能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蕴藏着怎样的感情。
岑朝接通电话,喂了一声。
“我现在在你家楼下,你要是想去找她就骑我车去,不想去就算了,反正人家也快要走了。”
岑朝几乎是床上弹起来的,可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心情瞬间跌入到谷底,连周柏林都知道她要走,他都不知道。
倪清漾不想告诉他。
只要一想到这,他就觉得心碎。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想去见她,想去看一看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滨源家属楼。
两个搬家师傅开车开导航找了挺长时间才找到,这一块的楼房都比较破旧,大部分都是老人在居住,周围开着几家便利店。
“老李,我感觉这车电线有点问题,我刚看后边怎么还有点打火花呢。”
李师傅回头看了一眼,“估计时间太长,等搬完这趟去看看。”
“他们前边那路那么窄别开进去了,就找个宽绰地停下吧。”
老李把车停在马路牙子旁。
他们走着进小区,找到倪迎君给他们的地址,二号楼三单元六楼带阁楼,单元里的破电梯也坏了,老李身旁的师傅忍不住咒怨道:“这怎么往下搬啊,稍微大一点的都下不来。”
老李心态却很乐观,“办法总比困难多。”
“哎呀,我好像没把钥匙拔下来。”老李忽然大声说道。
“你这真是老糊涂了,算了算了,都到四楼了,别拿了,插着吧。”
两人也是把这事抛之脑后。
他们敲了六楼的房门,里面回应的是一个女孩,他报了自己的名字,那女孩才开门。
女孩身材干瘦,脸上都没肉,眼睛肿着,神色黯淡无光。
“你们家大人呢?”
她摇了摇头,说道:“就我一个人。”
老李为了解除女孩的戒备心,解释道:“有个人给我们打电话说是你要搬东西,你知道吧?”
她说知道。
“叔叔您进来吧。”
老李和那人走进去,看着没有人气的房间心里止不住的荒凉,他问道:“都哪些要搬下去?”
倪清漾回身指了指客厅的电视柜和茶几,这些都是祖母在世的时候新买的,肯定要带走,还有卧室里的学习桌,老李看着这几样大件叹了口气,这些从这里搬下去还挺费劲的。
再加上电梯坏了,更是雪上加霜。
不过他还是笑眯眯的答应了倪清漾,随后说道:“你先拿着你自己的东西下去就行,你也帮不上什么忙,拿好贵重物品下去等着就行。”
天边乌云翻滚,轰隆隆的发出巨大的响声像是要下雨。
她到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她一回头,看到一辆驱行过来的白色箱货,那辆车径直冲着她过来,女孩睁大双眼,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她下意识往后退步,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在距离她没几米的时候,那辆车刹住了。
倪清漾惊魂未定。
只见车上走下来的是她一生的噩梦。
倪德生穿着黑衣黑裤趿拉着布鞋,头顶头发窝成一团,脸颊血红,像是喝了大酒的模样。
他知道倪清漾在这里,但是没来过。
而今天他却找上了门。
倪德生是来临德找倪清漾的,他喝了很多酒,可偏偏走幸没有被查到酒驾,他开的也是一辆破旧的小箱货,从相城一路开到了临德市滨源家属楼,临近小区时,他下车去买了盒烟,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上了路边的白色箱货。
那是老李的车,不是他的。
他喝醉了酒,压根也不知道自己上错了车,那辆车也插着钥匙,他全当自己的车开,他往前行驶,看见在小区门口徘徊的女孩。
倪德生的心脏倏地一紧,瞬间仇恶涌上心头,他在女孩的身上看到了徐晓枝的影子,所以那一刻,他满心满脑想的是撞死她。
也就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脑袋清明了一瞬,脚下踩了刹车。
他走下车。
倪清漾几乎下意识就想逃,转身的一瞬间被倪德生从后面薅住了头发,他将人向后一拖,“钱呢?老婆子给你的钱呢?”
他是来要钱的。
“操!”倪德生大骂了一声,“老子他妈问你话呢,钱呢?”
倪清漾咬着嘴唇,半个字不肯透露。
倪德生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倪清漾没能承受住,倒了下去,倪德生拖着她的衣领往后拽了几米,女孩的后背像是着了火一样,难以忍受的疼痛。
“你他妈就是欠打,就应该弄死你。”
倪清漾撑起半个身子,血红的双眼恶狠狠的瞪着他,“好啊,你弄死我,你今天不弄死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早晚都会杀了你!”
那一刻,倪德生愣住了。
面前女孩的脸愈发模糊,浮现的是另一张女人的脸,那女人嘴唇偏薄,眼睛锐而锋利,她曾经也朝着她大吼着让他去死。
徐晓枝说:“有种你就捅死我,你不弄死我,我就杀了你!”
倪德生近乎疯狂,完全失去理智。
他握住倪清漾的脖子,将人硬生生从地面上提起一定高度,又狠狠地摔下去,他拽着女孩的胳膊向远处拖行,一边拖着,一边踹着,倪清漾的后背像是擦出火星子一般灼热,她连滚带爬地挣扎着,却挣脱不开男人的桎梏。
不知被他拖了有多远,倪清漾只觉自己的身子已经溃烂,痛的呼不上气。
衣服在沙石地上搓烂,留下刺目的血迹。
那是女孩后背上的血。
他在她身上狠狠踹了几脚,直到女孩再也无法起身,转身离开 ,倪清漾离那辆车有很长一段距离,在他走后,女孩尝试爬起来,却也无能为力。
倪德生拽开车门,上了车。
那辆箱货寸寸后退,每一步都在为了撞上去而蓄力,像一只恶虎,下一秒就要将她吞噬。
倪清漾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惊慌的情绪席卷,可是这具身体就像是断了一样,呼吸也是不畅通的,根本起不来,她只能撑着地板爬。
白色的箱货愈退愈远,车上的人笑的张狂。
周围的居民都惊恐的躲在屋里,无一人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