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天气已经很暖,学校放了假,要给即将高考的学生腾出考场。
倪清漾在医院陪了老人三天。
开学这天,天空却有些阴。
倪清漾从外面买饭回来,走到老人床前,给她掖好被角,说道:“奶奶,我下午还是不去了,我想陪你。”
苏知春摇了摇头,“阿漾,要,读书。”
看着老人羸弱的身躯和枯树般的皮肤,她的眼眶再一次盈满泪水,苏知春伸出手在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红布包,她颤着手递给倪清漾。
“漾,钱,钱——”
“藏,好了。”
倪清漾终是没忍住泪水,哭了出来,她握着奶奶的手,“我不要这些钱,我们做手术好不好?”
苏知春摸了摸女孩的头,她说,遭不起罪了。
苏知春心中有悔恨,她后悔当初留下徐晓枝求她把孩子生下来,这样阿漾也不会遭受这么多罪,如果从来没有来到世上,她也不会受得百般苦。
可如果当初没能留下她,也就不会有她们祖孙之间的缘分,这辈子要是没有倪清漾,她这一生会更加无望。
她丈夫死的早,自己一个人把倪德生拉扯到大,见过他太多违背道德的不良行径,苏知春打过他,可男人小的时候就知道拿石头反击,越长越壮,打起她来丝毫不费力气。
她遭受过很多次倪德生的殴打谩骂,听过旁人太多的风言风语。
他们说这孩子就应该交给警察让他去吃牢饭。
可全天下,有哪个母亲拼了半条命生了一个儿子让他去蹲大牢呢。
可只有父母知道,当她诞下一个猪狗不如的人时,无力责怪上天,无法同旁人言语,只能在闲暇时,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是自己造孽。
对于徐晓枝,她向来抬不起头。
因为在倪德生醉酒失控强\/奸她时,女人哭着叫她妈,喊着救命,可她却又一次包庇了自己的儿子,从外边锁上了门。
徐晓枝怀了孩子,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因为苏知春知道,女人想死,她想让这个孩子跟着她一起去死。
出于愧疚带来的折磨,苏知春卑躬屈膝地讨好着女人。
她不再寻死觅活了以后提出的要求就是让她走。
苏知春跪着求她,生下这个孩子。
要么说心软的人注定终生饱受折磨呢,看不得老人跪地,她答应生下孩子,到后来她放不下骨肉,于是挨着折磨一年又一年。
那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苏知春求她无非想要她肚里的孩子,因为别人都说是男孩,请来的算卦先生也说是男孩。
只可惜,是个小姑娘。
苏知春那一瞬间是绝望的,对她厌恶到了极点。
原本取好清阳,改为清漾。
在过去的年代里,小孩子总爱在河里抓青蛙,弄的满身泥土,他们拿衣服兜住战利品回到家像长辈炫耀往往会吓得家中女人大惊失色,他们会揪着小孩子的耳朵,对他破口大骂,然后逼迫着他们漾了这些东西。
漾字有很多含义,但是苏知春只知道一个意思。
是扔。
是丢弃。
她对这女孩喜欢不起来,可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把自己当做全部,面对倪德生畜生不如的暴力行径时,倪清漾总是把她护在身后,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她这心也就彻底化了。
苏知春见到过那禽兽对待女孩的暴力行为,她心疼过,可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救过她,因为归根结底那男人才是她的亲生骨肉。
所以她对倪清漾的好,绝大部分是源于自己的愧疚。
要说对这个孙女有爱吗?
应该是有的。
但更多的,她还是为自己赎罪。
为自己的冷漠自私,软弱无能赎罪,乞求菩萨大发慈悲,原谅她的罪过,祈祷自己死后不要入地狱。
因为究其根本,她是倪清漾的痛苦之源。
从她包庇倪德生强\/奸时,一切都步入了死局,步步都是罪孽。
可是倪清漾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存在,她乖巧听话,懂事温顺,在这个人身上看不到人性该有的恶。
她像淤泥深处生长却不染污浊的莲花,也像严寒冬季雪地盛开的葵花。
又或菩提树下孕育生长的一朵花。
善良又懂爱。
苏知春眼尾滑下眼泪,疲惫地闭上双眼。
她希望,这孩子以后别再遭罪了。
又或者是下辈子来到世界上时,别再走错路。
倪迎君回房间后看见女孩哭也多了几分不耐,脱口而出几句刻薄训斥的话,说她怎么这么犟这么不懂事,让别人看了多笑话,好说歹说的把倪清漾弄走,而女孩总有心事似的不愿意离开,可都不同意她留下,倪清漾只能离开。
阴云密布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偶尔倾盆,偶尔牛毛。
今天也是阴的。
在他们去学校的路上,就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浇在路面上,留下濡湿的痕迹。
学生放假回来要摆好考生的桌子,桌子排列完,倪清漾累的满头大汗,瘫坐在椅子上,岑朝拿着她水杯走过来,给她拧开瓶盖,刚要开口,被步履匆匆赶进教室的肖菲给打断。
肖菲看向倪清漾,“清漾,你过来。”
倪清漾还有些不知所以然,放下想要拿杯的手跟着肖菲出去,女人转身要走时又回头看过来,“岑朝,你也来,拿上她的外套。”
女孩心中蒸腾起不安的情绪。
进了办公室,肖菲翻抽屉找出一沓假条,她为难的开口,嗓音隐隐颤抖着,“清漾,你奶奶那边出了些问题,你先签好假条,我让岑朝送你去医院。”
当头狠狠一棒。
倪清漾身体猛地颤抖,她似乎知道答案了一般,但始终自我麻痹可能只是出了点小问题,明明两个小时前,奶奶还说要等着她放学。
可她签字的时候,却忍不住哭了,她红着眼眶问肖菲,“奶奶是不是还在?”
肖菲眼眶湿润,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她握住女孩的手臂,狠狠地握住,似乎要她冷静,要她坚强。
岑朝一直在门口站着。
看见她在哭。
肖菲走不开,她叮嘱岑朝,“我给你也签了假条,等一下我给门卫打个电话,你陪她一起去医院。”
去往医院的路上,倪清漾一直低头哭泣。
岑朝握住她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他用力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倪清漾哭的说不出话,他疼的心口窒息。
十五分钟的车程将崩溃到边缘的女孩一寸一寸凌迟。
IcU病房的门口,是一张冰冷的病床,倪迎君跪在地上紧紧抓着床沿,哭声撕心裂肺,姑姑的小孩一边哭着一边喊着姥姥。
倪德生也来了。
从踏进医院的那一刻起,倪清漾抹干了所有的眼泪。
她一步、一步的走过去。
几十步的距离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走到。
女孩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掀开白布,老人枯瘦如柴的面孔落在她的眼里。
不像她了。
不像祖母了。
倪清漾摇了摇头,无助的看向岑朝又低头看向已经魂飞魄散的祖母,她深深的抽了口气,又呼出,眼里垂坠下一颗泪珠。
她将老人的脸盖好,嘴唇打着颤,晶莹的泪珠砸在手背上。
重症监护室里每天都会推走很多人,医生也是见怪不怪,尤其对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更觉得不足为奇,有的人甚至觉得这么大岁数的人去世没必要这么悲伤。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对一个出生就跟着老人生活在一起的人意味着什么。
天地崩塌,暴雨侵袭。
可挚亲的离世用一场措不及防的暴雨来形容还不够恰当,若是心中伤痛如暴雨那般停下来就雨过天晴还好,可那些痛却随着漫长的一生蔓延滋长,在生活的点点滴滴里都是一片潮湿。
女孩撑不住身子的重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她抬起手握住祖母的床沿,她哭不出声音,只有身体在剧烈的颤抖。
倪清漾的脖颈,手背暴起了淡蓝色的青筋,“奶奶……”
女孩终于哭出了声音,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悲到了骨子里,让旁人看了都不禁潸然泪下。
岑朝双拳紧攥,指尖嵌进掌心,痛到抽气。
倪德生却是烦躁的,因为女孩的哭声烦的耐心耗尽,他倏地起身,大步跨过去,一脚踢在了女孩的肩膀上,嘴里咒骂着,“别他妈哭了,丢不丢人。”
瘦弱的小姑娘像只破碎的瓷娃娃一样摔倒在地,岑朝皱起眉头,大步上前,他在女孩面前蹲下将人抱进怀里,他抬眸看向倪德生,眸底阴森森一片。
他垂下眼,摸着倪清漾的脑后,嘶哑的开口:“不怕。”
他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妮妮我在呢,别害怕我在呢。
女孩扒住岑朝的肩膀,跪着往前爬,伸手攥住床沿,她撑着身子挣扎着站起来,因为没站稳而往后趔趄了一步,岑朝将人从身后扶住。
倪清漾握住老人枯瘦僵硬的手,“奶奶啊,我是阿漾,我来晚了,来晚了……”
女孩失神的哭泣着,“对不起啊,对不起……”
“奶奶,我是阿漾啊,我是阿漾啊,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再看我一眼……”
倪清漾哭的语无伦次,眼眶红的似乎在滴血。
因为病床不能停留太久,所以医生想要强硬的推走,可他们却掰不开倪清漾与老人紧握的手,两只手就像被铁丝紧密的缝合在一起似的,护士们怎么都拉不开。
撕扯中,小姑娘摔在了地板上,手被医生们攥出了红痕,但是她怎么痛都不肯撒手。
因为岑朝一直在她身旁,倪德生也不敢上前。
只不过男人的那张嘴一直在骂,也没有闲着。
岑朝逼的额角猛跳,他蹲下去,拇指抵上女孩的脸颊,倪清漾眼神涣散,似乎失去了神智。
他拇指抵在小姑娘的脸颊上,眼睛因为心疼而泛红,“阿漾,你这样攥着她,祖母也会疼的。”
“阿漾,放手吧。”他呼了口气,声音掺着抖意。
女孩涣散的眼神稍稍拢起几分,可她却哭着摇了摇头,“放手了,祖母就彻底不在了……”
“她会走的,她会走的!”
“她不要我了岑朝,她也不要我了……”
岑朝腾出一只手握上倪清漾那只与祖母紧攥的手,他尝试着一根一根将手指头掰开,他焦急到额头直冒冷汗,少年牙关咬紧,声音嘶哑,带着乞求的意味。
“阿漾,松手好不好?”
这一刹那,女孩彻底静了,那颗心脏破碎到再也无法复原,她彻底死心了。
不管她接受与否,祖母都已经去世了。
就是离开她了。
她自己松了劲儿,五指渐渐张开,老人的手背也有着触目惊心的红痕,有的地方已经发紫。
一看便知道女孩用了多大力气。
医生趁着这个空子将床推走,女孩悬着的手也落下去,整个人倒在岑朝的怀里。
岑朝回学校给倪清漾拿了书包以及一些贵重物品,她要回相城给祖母处理后事,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请假。
他返回医院,把这些东西交给了倪迎君。
一直到女孩上车,他们也没能再说一句话。
痛苦的不是至亲的离世,而是离世的过于匆匆急促。
遗憾最折磨人心。
苏知春没能等到倪清漾长大,倪清漾也没能等到自己出人头地把她接去西棠。
倪清漾随着倪迎君回了相城。
接连十天,岑朝和倪清漾没有联系。
在这期间,岑朝给她发过很多消息,全部石沉大海,他大概也预想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没想到来的时候,依旧把他砸的猝不及防。
下午,倪清漾回校办理转学手续,时间正好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学生被组织去礼堂听讲座,手续办完回班级收拾东西时只剩下倪清漾一个人。
她请假这些天的卷子都被按着科目整理好放在书桌里,整齐的摆放不用猜也能知道是他的杰作,女孩一本一本,一张一张,装进箱子,装到最后,全部满了,才发现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
其实很多都是没有用的。
她深深地抽了口气,心脏骤痛,不知不觉,眼泪爬了满脸,倪清漾伸出袖子抹干净脸上的泪,从座位处走出来,她接了杯水,给第一道窗户处的向日葵浇了水。
那向日葵长势旺盛,是所有盆里长得最高的一束。
倪清漾看着淡黄的花瓣,走了会神儿。
她希望这花,可以永远这样娇纵。
“好好生活。”
肖菲在门口注视着女孩的一举一动,在她转身之时,女人躲进视角盲区,她捏了捏眉心,咽下难忍的酸涩,可依旧无法控制溢上双眼的水雾。
每个老师在教书育人的这一生中都会遇见难忘的得意门生,他们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出人头地,肖菲也是这样。
她是真的欣赏倪清漾。
看见她伤痕累累的脸,除了同情与悲悯,她也做不了别的。
她就是个普通人,不是救世主,救不了她。
女人深呼了口气,抹掉眼泪,转身离开。
岑朝回来时,早已人去楼空。
看着那空荡荡的桌子,少年第一次方寸大乱,他以为是自己回来的晚没有见到她,于是逢人就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倪清漾,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没有。
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系外界,这个时间段又不能出校,岑朝像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少年原地徘徊,来回打转,突然,朝着门口跑了出去,他一路跑到楼下保安室,慌里慌张地拿着座机打电话。
岑朝的手抖的不成样子。
打第一遍时,倪清漾没接。
第二遍,无果。
第三遍,通了。
“倪清漾。”
女孩听见他颤抖的哭腔,“你去哪了?”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哭了,倪清漾刻意远离电话,偷偷抹掉眼泪,呼了口气,克制难忍的情绪。
良久的静谧让电话那边的人更焦急。
“你说话,倪清漾。”
“你是不是走了?”
岑朝的头发垂着,遮掩住那双水雾弥漫的眸子,他喉咙揪紧,每个字迸出时都好似尖刀在石上磨砺。
“我等你下晚自习。”
“就在学校门口。”
倪清漾说完就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声让岑朝的心死了一半,看不见,摸不着,可能真要抓不住。
后来,下了雨。
倪清漾躲到了公交站牌下,一轮又一轮的公交车过去,天也黑了,接学生的车陆续涌入,聒噪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很快,学校对着的这条马路就被围的水泄不通,当城市的路灯亮起时,学校的铃声终于响了。
小姑娘抱着箱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众多花花绿绿的伞下探出头,站在人群前边,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一眼就能看见他。
他连伞都没有打,在雨中狂奔,同学陆续打伞避雨时,他只顾着朝她奔来。
可岑朝看见的,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
她的额头贴着纱布,右眼肿胀着,眼白里都是瘆人的血丝,脸颊瘦的凹陷,脸上有一大片紫色的淤青。
岑朝张开唇吸气,从惊到不可置信,再到四肢百骸都透着渗入骨髓的疼痛,他说不出话,气管被割破了似的,呼不上气,少年颤抖地抬起手,尝试去触碰她的脸,在指尖触到皮肤的一瞬被女孩偏头躲开。
岑朝察觉到她的抗拒,收回手,看她抱着箱子,伸手去拿,女孩躲开,语气客套又疏离,“我自己来就行。”
倪清漾的抗拒让岑朝手足无措,他慌乱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看见她被淋湿了,才想起拿出包里的伞,笨拙地打开,撑在她上方。
他为她撑伞,和她一起走出拥挤的人群。
李叔来接岑朝,但是看见他跟那女孩走在一起后也没有上前,而是缓缓驱动车子,跟在他们后面走,车流较大,岑朝也没有注意到这一辆车。
他们走了多久的路,岑朝就说了多久的话,在李叔看来,一直都是他们家大少爷卑躬屈膝地上赶着讨好,而那女孩眼眼神都不施舍,忽然间,两人停下了,那女孩把怀里的箱子扔在地上,书撒了一地,然后上前推了岑朝一把。
明显是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