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远,谢雪萤彻底没了力气,就地坐下,喘得像拉风匣似的。肺叶连同气管一起疼痛,又喘又想咳嗽,趴在地上干呕。
陈梦古原地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凑过来,蹲在谢雪萤身边。
“你、你该不会是感染了吧?”
谢雪萤低着头,皱眉忍耐,张大口呼吸,还是觉得缺氧。
“早就好了。”
陈梦古几乎是被一桶冰水兜头砸下来,他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
谢雪萤白他一眼,像看个大傻子似的。
三月底,陈梦古完成北京的任务返乡,四月初,谢雪萤应公司召唤去杭州参加招商会,就地感染。
那时候……就别提了……
“我不没死吗?”谢雪萤没好气:“没死也要被你气死了。”
陈梦古惴惴不安,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帮忙顺气。
“那你怎么不跟家里说?”
“说什么?我只要一说,爸爸妈妈肯定会去,拦都拦不住,你也不能好好工作。那时情况,你们去了也见不着我。我还要担心,到处都不安全。万一爸妈和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宁愿我自己死了。”
“呸呸呸,不说这个。”
谢雪萤转过头,看着湿润鲜嫩的森林:“我死就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有点遗憾……”
还没做完我想做的事,这辈子就要结束了,怎么也会不甘心吧?
陈梦古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不贴心”。
他又想起妈妈的教训,又想起高所的嘱咐,百般心事强压下来,握住谢雪萤的手。
“姐,我不跟你闹了,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你真喜欢他,他就是我姐夫,我也对他好。”
谢雪萤皱着眉头平复喘息,嘴唇都白了。
再回到姥姥家,陈梦古主动跟李想问了个好。
“姐夫。”
李想并不太在意,拎着一个玉桂狗的摇铃玩具,在小卖部门前跑来跑去,逗二嫂家的娃娃来追。
“别乱跑,当心过路的摩托车。”
陈梦古把娃娃抱起来,拿一根冰棒掰开,一人一半。
娃娃只有两岁多,吃冰吃得不利落,糖浆顺着嘴角往衣襟滴落。
“你不会带孩子就别带。”
李想随身带着消毒湿纸巾,把娃娃抱在怀里,拆了纸巾给他擦。
小娃娃把棒冰举起来,给他吃。
李想作势咬了一口,其实根本没碰到,但还装作很陶醉的样子,嘴巴砸吧砸吧。
“哎呀,好甜呀,乖宝儿给的棒冰就是好吃。”
小娃娃嘿嘿笑起来,扭发扭发窝在他怀里。
陈梦古侧面看着,心里难受死了。勉强往好处想,至少将来有了孩子,这个姐夫是会带孩子的。
不过……
他立刻提起警惕。
这人看上去年纪也不大,怎么会带孩子?
“姐夫,还没请教,你是北京人吗?独生子吗?”
“甭打听我。”李想摆摆手:“你有时间哄哄你姐,你不用管我。”
“这话说的,咱不是亲戚嘛。”陈梦古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还装作和善的样子。
“你不开心,你走了,我姐就跟着你走了,我上哪儿哭去?”
李想偏了偏头,看着他,忽然眼锋一厉。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陈梦古莫名其妙,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把你按在地上揍,算不上对你好吧?
“也分人。”他回答。
二嫂买了洗衣粉和一些日用品,出来看见自家娃娃在人家怀里吃棒冰,扭头回去补上棒冰钱。
“不用不用。”陈梦古赶紧拦住:“算我的,是我吃不了那么多分给小孩的,你不用管。”
他推着二嫂出去,又不敢太大力气。
“你腿脚还没好,回家养着去吧,孩子借给我们玩一会儿,玩够了给你送回去。”
二嫂指着他的鼻子哭笑不得。
“喜欢孩子你自己生一个,村里好多小姑娘喜欢你,你要是乐意,二嫂给你做媒。”
陈梦古嘻嘻地笑。
“再说吧再说吧,二嫂你先回去吧。”
李想旁观一切,眼珠子转了转。
等二嫂走开,他又换了另一副腔调,长辈似的。
“小陈啊,听说你去北京执行任务,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人啊?”
“有啊。”陈梦古道。
“不信。”
李想抬头望天。
“多半是你自导自演单相思”
陈梦古起身就走。
他走出几步又回来。
“我想跟你好好相处,你最好也收敛点脾气。别说我欺负你,天天到处告状。”
小娃娃再次举起棒冰。
李想撞了撞娃娃的额头,径自抱着小娃娃去追二嫂,再回来,不跟陈梦古继续聊天,直接拐进姥姥家院里。
陈梦古继续啃棒冰,啃着啃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追去院里,半路被舅舅拦住。
“养殖场让咱去呢。”
陈梦古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刚刚救助的那头奶牛死了,分肉吧?
舅舅连忙摆手:“奶牛的肉怎么吃啊?是让咱们去拿牛奶,还有他们自家做的奶豆腐,好着呢。”
奶豆腐拿回来,人人都嫌酸,唯有李想不嫌弃,吃得挺开心的。据他所说,在英国那么多年,除了中餐,吃得最多的就是醋和盐两种调味料,有时真的很疑惑英国全球殖民,夺来那么多地盘,怎么就没拿到个美食菜谱什么的。
再多一个呢,就是谢雪萤不嫌弃,她在德国留学,吃生猪肉汉堡、腌生鱼汉堡,已经吃得味蕾退化了。
何苗一吃一个yue。
陈梦古就纳闷:“你不是跟我姐一块留学的吗?”
“我的德语不行,去的是美利坚合众国。”
陈梦古一直以为谢雪萤是和好朋友共同出国,家里人也都是这么说的,难道她是自己去的?
“那这么说,我姐是一个人在德国?她出门都不敢一个人坐车的,她怎么过的呀。你俩还是闺蜜呢,怎么没陪着一起呀?”
“现在可算是到你家了,天天你姐你姐你姐,我不是人呐?我又不是她养的狗。”
李想碰碰她,她径自走出去,把没吃完的奶豆腐放在看家狗的盆子里。
大狼狗低头嗅了嗅奶豆腐块,小心用门牙啃着,舌头围着嘴唇四面八方地舔,眉头挤啊挤的,好似有很多意见。
谢雪萤从后门进来,手里拿着两根菜园子里新鲜采摘的黄瓜,另一手拿着一碗刚从酱缸里打出来的黄酱。
“来来来尝尝,换个口味 。”
小黄瓜才只有一扎长度,嫩得让人不忍下嘴,刚咬一口,满屋都是清新的香气。
陈梦古打了好多鲜牛奶回来,需要煮了再喝。
他把锅刷干净,拿了些稻草回来,点着小小的火苗,用勺子推着锅里的奶。
何苗进来又出去,菜园子里拔了几根水萝卜,李想则抓了一把去年的南瓜子,俩人一边吃着一边围着陈梦古,看看锅,又拿起纯木头的锅盖比划比划。
谢雪萤坐着小板凳蹲在灶坑边上,想帮忙烧火,被陈梦古拍了手。
“你不会烧,火大了糊了这一锅就全得扔。”
舅舅舅妈从菜园子里过来,把刚薅的杂草和长势不好的菜苗丢给小鹅。隔着后窗户看看,厨房堆满了人。看着是挺热闹的,实则只有陈梦古一个人在忙,另外三个纯属戏台上的喽啰兵。
何苗走出去发信息,大姑又来找事,她妈妈发来六十秒语音轰炸,她统统转文字。
舅妈过来招呼她。
“你别走啊,你最矮了,多喝点牛奶。”
何苗其实也不算矮,一米六二,但跟谢雪萤比,是差得好远,跟陈梦古……那就根本不用比了。
舅妈笑话了两声。
“这在我们东北,就叫矬把子,坐地缸。”
何苗手一滑,语音转文字失败,竟然直接把语音点开,妈妈的控诉传出来。她全身尴尬,赶紧关了手机,走开。
“这丫头……”舅妈愣在原地。
舅舅过来拿胳膊肘怼怼她。
“你这嘴怎么跟老太太棉裤腰似的?当着矬子不说矮话,你自己家孩子长得好,不能说别人长得不好啊,人家也是家里的小宝贝。”
“不是小宝贝,没人要的,也不能随便说啊。”陈梦古来了一句。
舅妈脸上挂不住,瞪他一眼。
“你属兔子的?耳朵那么长呢?”
谢雪萤无声站起,从前门出去,找了一圈,在小卖部西边山墙找到了何苗,她正在打电话。
她也没说啥,就在旁边等着,太阳晒得脸疼,她去小卖部里找了一把雪糕的广告小扇子,举着挡住脸,而她的影子就能把何苗完全遮住。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
谢雪萤早已听明白了是她家那点事,她大姑突发奇想要让儿子去家具厂帮忙,美其名曰“家里不能没有男人”。
谁知道是突发奇想,还是蓄谋已久?
“家具厂是我爸我妈一起开的,我妈跟我爸轮流开车拉货送货,搬搬抬抬的和男人一样的干活。”
何苗又热又气,脸红红的。
谢雪萤买了一瓶冰矿泉水给她。
“别生气了。无人机送回去检修,看公司怎么认定,如果认定是人为失误,我来承担损失。”
“不是损失的事儿,我就是觉得……”
何苗一抬头,看见谢雪萤满脸的汗,t恤胸口都湿透了。
“没有跟你生气,就是觉得人与人的差距好大。如果我爸我妈像舅舅舅妈一样恩爱,我不敢想象得有多幸福。”
“舅舅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趟一趟往外跑,去广州、深圳什么的,舅妈担心他出轨,又担心学坏,寻死觅活的,也没少打架。”
何苗一愣。
小卖部里边一声招呼,是舅舅听到了。
“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背地里说人家坏话。”
谢雪萤笑起来,拉着何苗坐到小卖部窗前的长条凳上。
“人都说外甥随舅舅,梦古耳朵好,就随你。”
“少在这儿拍马屁,我不吃这套。”
舅舅从窗子里伸手出来把吊扇开关打开,有风一吹,顿时凉快多了。
“你们俩小姑娘是不是缺心眼?这么热的天在外头站着,今天还是不够累。”
何苗蔫巴巴的。
“那怎么办?家丑啊。”
舅舅虽然是听墙角听了半天,也没啥主意。
“爸妈管爸妈的事,孩子管孩子的事,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长辈的事长辈做主,你别掺和了。你妈妈开厂子的,也不可能是软柿子,肯定也得有点经商的头脑。你呢,就是个书生,学问再大,术业有专攻。”
“那我就什么都不管吗?”何苗打开手机聊天框,往上一划,她妈妈发来的信息满满地一页一页地,都看不到头。
“给点情绪价值呗。”谢雪萤拿扇子扇风:“你妈不是没让你干啥嘛,让你做什么你就听她的。”
何苗趴在窗口,烦恼的不得了。
“我真想种一个菜园子,养一头牛,外面的什么事都不管。”
“那挺好。”舅舅有了主意:“我大外甥没对象呢,你嫁给他。”
一想到嫁人,真够让人头疼的。
何苗首要排除的就是有兄弟姐妹的人,尤其是有个大姑姐的。
“姐姐多好啊,半个妈。”舅舅不乐意听:“你看我姐,小雪梦古妈妈,我年轻时候做生意赔钱啥的,她偷偷给我,家里这么多年有什么事,都是互相帮衬着。”
“是,那年给我赎身的钱还是问舅舅借的。”谢雪萤说。
舅舅“啧”一声。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何苗看一眼谢雪萤,笑了。
“舅舅,你是个男人,这方面就不要聊了,聊不通。”
舅舅不服气,拉来舅妈。
“聊,今天非得整明白不可。”
舅妈说:“人家姑娘心情不好,应该炒两个菜、开瓶酒。你可倒好,搁这儿打上擂台了。”
何苗满脖子热汗:“我不是说不好,从弟弟妹妹的角度看,姐姐是好的,可是弟妹妹夫就不一定这么想了。比方说我大姑,到我家像回自己家,我爸我妈的卧室,她说进就进。什么事都是她弟弟好,都是她弟弟对,哪怕弟弟出轨家暴,也一定是弟妹不好。”
“那不行,那成什么了?”舅舅摇头。
舅妈也跟着摆手:“这肯定是不行的,没这样规矩。”
舅妈拉着谢雪莹:“将来梦古结婚了,你就是大姑姐,你能上人家小两口卧室里去?”
谢雪萤吓了一跳。
“我去干啥去?我有病啊?”
陈梦古把牛奶煮好了,抬头一看,人都没了,端进屋里,给姥姥一杯,李想一杯。
“人呢?刚还在这儿呢?怎么转眼没影儿了?”
李想摆摆手。
“女生的事,男生不参与。”
陈梦古突然间某根神经通上电,看了看李想,又往外看了看,隐约能听到小卖部门口叽叽喳喳的。
他跟姥姥对了个眼神。
姥姥就笑了。
“你这句姐夫叫早了。”
陈梦古猛地一愣!
李想一口牛奶喷出来,哈哈大笑。
“是啊,我都没给你发红包,你就叫了,红包省下了。”
什么?
陈梦古又迷糊上了。